车上车下的人都安静地听着。
程嘉懿再轻描淡写,提到达姆弹,也能让人想到当时是何样的惊心动魄,何样的生死一线。
这样的生死在战场上随处可见,但他们不是军人,尤其程嘉懿,她本该还在父母的身边享受阳光欢乐,而不是风淡云轻地说着自己和别人经历过的死亡瞬间。
车旁,三组长七组长几人几乎将通讯车围起来,脸色不善地看着刘风华一行人刘风华手下的人分散在周围,枪口一直抬着,对着他们。
方涛和刘风华站在一起,手里的烟头火星一闪一闪地。
“兄弟,人你也都看到了,大致经过也听到了。都是九死一生捡条命的,你什么打算。”方涛掐灭烟头,直截了当道。
特种部队就是一杆枪,一把刀。他们执行命令,为了命令赴汤蹈火,但却从来不去质疑命令的对错。这是他们的使命,是他们从进入到部队就明白的。
刘风华吸了最后一口烟,看着火星熄灭,道:“方哥,你们这种情况我需要向上级汇报。”
直觉里,刘风华知道他们并没有撒谎,但一定有所隐瞒。他不应该就这么简单地放他们离开。
方涛转头看着车内,车内屏幕上的光亮正映在程嘉懿的侧颜上,另一半面容隐没在黑暗里。
“她今年十七,变异发生之前是个高中生,母亲在变异当天失踪,父亲在一个多月之后也被杀掉。那个是她的同桌,母亲去世,父亲下落不明。”方涛忽然说道。
刘风华顺着方涛的视线看过去,那个语气平淡诉说着自己曾经生死一线的女孩,也正淡漠地看过来,光亮下的半张面庞熠熠生辉,而隐没在黑暗里的眼睛,隐隐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而那个男孩身形全隐没在黑暗中。
黑暗里,刘风华感觉到了浓浓的敌意,有周围人的,也有这两个男孩女孩的。
刘风华在心里叹口气,生出少有的恻隐之心。
他几乎能猜到上级的指令。
诚然,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也一直这么做的,然而这一刻,他犹豫了。
他站在原地,前方,是他端着枪戒备的战友,身边,是将会被下命令歼灭的人。
他看到方涛的手摸在枪上,林大海拔出了枪,站在车辆旁的人也拉开了车门,也看到面前,他的战友们黑洞洞的枪口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些人。
程嘉懿看着外边,慢慢站起来,走到车门口,身后的微光让她的面容隐藏在黑暗里,好像正在从光明走向黑暗。
对面的那些士兵们手里黑洞洞的枪口一直没有落下过,杀气正腾腾释放过来。就好像之前不久,她也是这么被枪口指着的。
只是那时,她没有半点愤怒。
此刻她也没有愤怒,有的只是充斥内心的悲哀。
她怎么还会理解他们呢?简直好笑。
她忽然很想问个明白,不吐不快。
“我看到你们的枪口一直对着我们。”程嘉懿看着刘风华的眼睛,很认真很认真地问道,“你们应该是想要杀我们的。我们如果反抗了,是不是就是你们的敌人了?”
刘风华微微皱眉,不明所以地看着程嘉懿。
“你们能给我们一个不反抗的理由吗?”程嘉懿接着问道。
刘风华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从来没有人在枪口下问过他这种问题,他也没有给人机会问过。这样的问题也无法回答。
“或者给我们一个,我们脑袋里的晶体价值,高于我们作为一个人的价值的理由。”
这个问题,刘风华更是无法回答。他抬头看着程嘉懿,光亮从女孩的身后溢出来,女孩好像是从光亮里走出来的天使,正在走向黑暗。
“如果你没有理由,我给你几个。”程嘉懿指着她身前的三组长、七组长、丽丽。
“他们几个,变异之前跟着个老大,变异之后跟着我,清理最危险的小区,面对最危险的变异人,最危险的变异动物,一直到被驱赶着到战场,与失控的变异人搏杀,眼看着自己的兄弟同伴倒下。
就在前天,他扑倒我身前,用他的后背拦下了三颗达姆弹。他们早就该死了,因为和他们并肩战斗过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死了。”程嘉懿扶着三组长,替他扯下了背心,推着他转身。
几天时间,后背新长出来的肌肤那么大一片,几乎占据了整个后背,与周围原本的肤色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对比如此强烈,让人触目惊心,瞬间就联想到当时的惨烈,更何况对达姆弹并不陌生的特种战士们。
“他们,方涛、林大海,也不该站在这里的。他们该回到原本囚禁他们的牢笼,每天被注射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催眠,放弃自己的思想、意志,继续成为杀人的傀儡、机器。
他们不该摆脱桎梏,重新拿起枪支,枪口也只对着杀人失控的变异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他们就应该放弃自我,任凭别人把他们制造成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怪物。”
方涛林大海面无表情,内心里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过去。他们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去,然而,每一个黑夜,他们都会在噩梦中惊醒,之后久久不能入睡。
过去带来的创伤早已经深入到身体深部,身体和思想的被支配被控制的过程,每一次回想,都是一次痛彻心扉。
刘风华看着方涛、林大海,当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痛楚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他也相信,每个军人都无惧为国捐躯,然而,那个过程,是为国捐躯吗?
“还有他们,护送了上千名孩子逃亡,穿过被变异人包围的高速,穿过尸山火海。他们的错误,就是没有成为死掉的无名英雄。他们的错误,就是活下来了。”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松开,那些在他们枪口下沉默不语的男人们,也曾经是英雄。
“这些理由足够吗?”程嘉懿的眼睛湿润了,她从车上跳下来。微弱的光亮从身后倾洒出来,却再也照亮不了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