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十年十一月初八，江南的冬季总伴着斜风细雨，天空一片灰暗，衬得人心里头也发闷，说不出一句话来。

官道上过来一支车队，竟是披麻戴孝的，原来是宁思瑶陪着江氏扶柩返乡。因连日下雨不得走快，这一路倒走了三两日。

所幸姑苏与应天离得极近，方才车夫来回话，说是前面岔路口直接下去，再行上七八十里，就到了宁氏原籍所在。

宁思瑶打起帘子，看官道两边俱是农田。不多时便行至一个岔路口，车夫吆喝着打马从岔路口下去，竟直接下到了农田里。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乡间小路上，前面依稀可见袅袅炊烟，大约有十数个村廓。

“还有七八十里。”江氏轻轻道，“最晚……到黄昏的时候也能到了。”

“伯母，我们……呃，今晚……住在哪里？”宁思瑶想了半天，吞吞吐吐地问道。马车在田间小路上愈走愈深，两边稀稀落落的，即使有房子也是茅草屋，宁思瑶不免有些担心。

“村里还有祖屋，虽说破落了点，但稍许收拾一下就能住。”江氏瞧得明白，便安慰道，“村里还有其他的老亲并族亲，相互照应着，暂居几日还是可以的。”

可是这话说得就没有底气了。宁修远去世，江氏是着人回去报丧的，但是七八日竟没有一个族亲前来，可见是六亲不认了。

说话间，小路变开阔，马车重又上了宽阔的大路，前方竟渐渐热闹起来，那是应天府下的观潮镇。可是他们这是送殡的队伍，便不好从镇上穿行，江氏便叫宁思瑶关照了车夫，重又走小路绕行。

到了黄昏的时候，果然到了一处村落，名叫怀唐村，这便是应天宁氏的世居之地了。更是祖宗坟茔的所在，连带着四周的数百亩的良田实则也都是祭田。

随着车夫在前头道：“夫人，少爷，咱们到了。”那马车便停了下来，宁思瑶先扶江氏下车，只见前头影影绰绰站了好有十数个人。

他还不及上千细看，只往后头去扶了他母亲下车。姚氏这一路都由家人嬷嬷陪着独坐在后面的一辆车上，她心里益发觉得江氏占了她的儿子，心里的不满几乎要写到脸上，所幸天色微暗看不真切。

只姚氏刚在地上站稳，那江氏又在前头招手，宁思瑶便上去了。姚氏见了，脸上几乎冷得要结霜。

偏生宁思瑶和江氏都没有察觉，江氏只带了宁思瑶往前去，与那十数个人会合。

宁思瑶瞧瞧，这其中有两个是白胡子的老爹爹，还有一个看起来精明强干的妇人，并两个精壮男子，剩余的都是家下人的打扮。

“族长，修远家的来了！”还未等江氏走到跟前儿，那妇人便同身旁的白胡子老爹爹大声说道。她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连对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那白胡子老爹爹竟是族长，宁思瑶趁着夜色，朝他面上瞧了几眼。只觉得他不苟言笑，看起来十分的严肃。

倒是说话的那个妇人，明丽端方，若不是说话声音过于洪亮，看起来和姑苏城里头的贵夫人也无异，甚至比她们还要美上几分。

说话间江氏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她先对着族长行了一礼，含泪道：“贱妾未亡人，本该回避，今日实在无法，见过族长，还请族长宽宥。”

她说完又对着那妇人点了点头，一旁的两个精壮男子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敢抬头看她。

族长胡子巍颤颤地开口道：“修远……可惜了。不成想他这般年纪轻轻地就走了，你也节哀罢。”

这话说得江氏又撑不住，那眼泪只扑扑簌簌地往下掉，一时连身子都摇摇晃晃起来。宁思瑶忙上来一步扶住了，赵嬷嬷也从后面上来递帕子。

“这是……？”族长看着宁思瑶，只觉得面生，见他与江氏关系亲密，不禁开口问道。

“回族长的话，这是思瑶少爷，是齐二爷的儿子。”赵嬷嬷一边替江氏拭泪，一面回话道，“少爷，这是宁氏一族的族长，快上来拜见罢。”

宁思瑶规规矩矩上来行了一个礼，又道：“思瑶见过族长。”

“修齐的儿子，竟也长这么大了！”族长还未说话，那妇人又风风火火道，“今年几岁了？可曾读了书了？现在在做什么？对了，你母亲呢？”

那一连串的问题，叫宁思瑶一时晕头转向，竟不知先回答哪一个好。他往后瞧着，正找他母亲。

姚氏这会儿才从后面上来，她先拜见了族长，又对那妇人点点头：“难为二婶子想着。”

她转而对宁思瑶道：“这是你叔祖母，快叫人罢。”

宁思瑶听了，心里吃惊不小，这妇人看着还比姚氏小上几岁，竟然是叔祖母！他心里虽然别扭，但也不得不开口道：“思瑶见过叔祖母。”

“哟，叫得人怪老的。”这年轻的二叔祖母面上微微露出笑意，大声道，“你们一路上也怪累的，先回去歇着罢！家里都替你们收拾妥当了。”

“多谢，二婶子费心了。”江氏这会儿平复了情绪，只管谢道。

宁氏族长也点点头：“天色不早了，快回去歇着罢，其他事宜明日一早祠堂里商量罢。”

江氏点点头，又道：“修远的……需得先停放在家庙里罢。”

族长点点头，对身旁一个精壮男子道：“小五，你去赶车，送你三叔公去家庙罢。”

三叔公……宁思瑶只在心里感叹，面前这个男子看着和那二叔祖母般儿大，竟然要称呼大伯为三叔公……是自己的侄儿一辈的人！

这几个人留给宁思瑶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以至于当晚在睡梦之中，宁思瑶还依稀见着他们几个人的面孔。他迷迷瞪瞪地，想要算清楚那小五和二叔祖母到底差了几辈。

可是在睡梦中，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这一夜，鸡声茅店月。梦境清冷薄脆，夹杂着族长、二叔祖母还有小五一闪而过的面庞。

只可惜，回到了这故乡原籍，却不能与大伯父魂梦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