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天真是湛蓝澄澈，宁修远眯起眼睛，连日来在诏狱中习惯了黑暗的双眼，如今在这整好的阳光下，竟是刺痛得紧。

那小狱卒说宁家的车马在外面候着，宁修远便留了心，直往四下里看去。只见远远的，林伯一边儿喊着：“老爷！老爷！”一边儿往他这边儿赶。

宁夫人江氏不过是一介女流，妇道人家。这时候虽然心里想得紧，可是终究不方便抛头露面。那姚氏孀居，又是弟媳，就更不合适了。因此江氏只吩咐了林伯和赵嬷嬷来接宁修远。

宁修远见了林伯和赵嬷嬷，更是恍若置身梦中。只跟着他们俩脚高脚低地上了车，一路听着达达的马蹄声，这便回到了家！

江氏和姚氏早就在门口等着了，一见到宁修远回来，两人便忙赶着上前。江氏更是激动得涕泪涟涟，几乎连话都快说不囫囵了：“老爷，老爷！你可回来了！”

她不顾众人的目光，只拉着宁修远的手道：“老爷你瘦了，在那里头可吃苦了……”

说不到一半，她就哽咽了：“瞧我问的这是什么话！在那里头怎么可能不吃苦！”

宁修远这会儿倒是恢复了几分神志，他也难得回握江氏的手，目光中更有几分深情：“这些日子叫你担心了，是我对不住你罢。”

“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替老爷担心不是应该的么？我只恨不能替老爷来承担了这些！”江氏抹了一把眼泪道。

宁修远听了点点头，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对江氏道：“这儿风大，咱们先进去再说罢。”

独姚氏不死心，还在门口张望着。宁修远不明就里，对她道：“弟妹也一道进去罢。”

姚氏听了宁修远的话，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还红了脸。江氏见了忙替她妯娌打圆场，拉了宁修远道：“老爷刚从那里头回来，还是先进去沐浴更衣罢，东西都预备下了，再待一会儿水就该凉了！”

宁修远不过是随口一说，其实也没有放在心上。这会儿他听了江氏的话，心里却是一动。近来事情多有不顺，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他心里难免存了些想头。

这会儿又是从诏狱那地方回来，是该好好沐浴更衣一番，腌干净的都在其次，关键是要洗去这晦气。

于是，宁修远也不去管姚氏了，只跟着江氏往头里走。穿过了花厅，进了卧房，只见那碧纱橱后头冒出袅袅的热气。

转过碧纱橱，宁修远瞧着房里已经摆下了大浴桶，满满一桶的热水，一旁更是备下了梳子、红绳、香露，并盛满水的大铜盆等沐浴用品。

江氏也不叫赵嬷嬷进来，只自己笑吟吟地挽起袖子，对宁修远道：“老爷，且更衣罢。今儿就由妾身来伺候老爷沐浴罢！”

他二人少年结缡，可宁修远自小苦读圣贤书，江氏也守礼知礼，夫妇二人甚少有这样亲密的时候。这会儿宁修远宽了衣，下到热水里，只觉得通体舒畅，有说不出的爽快。

江氏只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轻轻地往宁修远的肩上撩水。她一手打湿了布巾，又松松地拧得半干，递给宁修远。

宁修远接过布巾，抹了一把脸，又仰头靠在浴桶边儿上，将那布巾盖在面上，长舒了一口气。

“老爷，洗个澡可舒服些？”江氏瞧出他畅快，便打趣道，“妾身伺候的可还行？”

宁修远的声音从那布巾底下传出来：“最难消受美人恩，能得夫人如此厚爱，为夫也不知如何粉身碎骨才能报！。”

难得他这时候还有心情戏谑，江氏听了只想笑，只是他刚刚从诏狱里头出来，这会儿又说什么“粉身碎骨”之语，江氏听了只觉得不吉利。

然而她又不欲说破，免得破坏宁修远的心情。可是江氏心里又抵不住无限的狐疑乱拟，只好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道：“老不修！女儿如今都这么大了，眼看外孙子都要出生了，还说这些不打紧的话！小心叫人听见了笑话！”

宁修远揭下了盖在面上的布巾，笑着对江氏道：“什么人又能听见咱们在这儿说的话？更何况听见了又如何？上朝再去参我一本？”

这玩笑开得不合时宜，江氏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宁修远自知失言，便不再言语，又拿布巾蘸水撩了撩肩膀，轻轻拧干了在肩上擦着。

半晌，宁修远叹了口气，开口道：“经过了这一劫，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江氏听他这么说，心不禁吊到了嗓子眼儿。谁知宁修远兀自说道：“我已经决定致仕了，明天我就递折子。待陛下准了，我就带着你们回姑苏去罢。”

“老爷……”江氏的眼里竟闪起了泪光。

“怎么？不舍得？”宁修远笑道，“也是，往后你就不是大学士夫人了，跟着我归隐田园，做个宁家阿婆，感觉上是要差一点儿。”

江氏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她胡乱地抹了一把。一推宁修远，又笑道：“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妾身哪里是那般贪图富贵荣华之人？”

她叹了口气，似在回忆那远在姑苏的遥远的家园：“自从老爷上京的那一天起，妾身就盼着回去的这一天了。”

江氏说着，不禁从背后拥住宁修远的肩膀，喃喃道：“妾身等这一天，真是等得太久了。富贵荣华虽好，不过是大梦一场终将醒，妾身想要的只是能与老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那便心满意足了。”

宁修远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你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待辞官的折子一批下来，我就带上你们，还有阿瑶，一起回去。”

“对了，阿瑶呢？他回来了没有？”宁修远想起了宁思瑶，不禁问道。

“他，他……”江氏说得吞吞吐吐的，她不知道宁修远已经知道了宁思瑶被京都卫抓去的事情，还一味想要瞒着。

宁修远看出她的用意，便道：“你们也不用瞒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难怪刚才弟妹在门外不肯进来，相比是阿瑶还没有回家罢。”

“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