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什么!”院子里的灯亮了起来,赵嬷嬷披着小袄,散着头发,鞋趿拉袜趿拉地就奔了出来。她看着孟小晨从车上搀扶下来一个人,一袭锦缎的斗篷,镶嵌着一圈狐狸毛的帽儿兜着头。可是看那身段模样,分明就是她从小儿一手带大的小姐!
宁砚泠取下斗篷上连着的帽儿,露出脸来。赵嬷嬷此时便顾不得那许多,只上去一手拉了宁砚泠的手,摸着她的脸,哽咽道:“小姐!你可回来了!老身莫不是在做梦罢!”
说罢,赵嬷嬷便搂住了宁砚泠呜呜哭个不住。孟小晨拴好马,这会儿忙上前道:“贵人,先进去罢!”此时,林伯、鸢儿听得动静也出来了,房间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宁砚泠也担心闹出更大的动静来,便扶着赵嬷嬷的肩膀,看着她的脸道:“嬷嬷,外头风大,进去再说罢。”
“好,好”赵嬷嬷抹了一把眼泪,道,“都老糊涂了,竟没让小姐先进门!”鸢儿早上前一步,搀扶着宁砚泠往里走,边走边道:“小姐,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林伯又忙关上了门。巷子里的恢复了平静,只有那马儿喷了两个响鼻,“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
赵嬷嬷和小鸢儿一左一右簇拥着宁砚泠穿过花厅,林伯只在院子里等候,倒是孟小晨受了小春子的指示,寸步不离地跟着宁砚泠。赵嬷嬷看了他一眼,也不敢多说什么。
穿过花厅,便进了房间。这是宁修远和夫人的卧房外间,“濯儿回来了……”宁夫人挽着头发,一上来就搂住了宁砚泠,又忙放开她,摩挲着她的面颊,她的鬓发,她的肩头,口里喃喃道:“濯儿长高了好些,也瘦了……”
宁砚泠闻言,眼泪更是扑簌扑簌地落下来,哭着扑到宁夫人怀里,只喊着:“娘……”小鸢儿还是个孩子,见这场面,早哭得哽咽难言,连赵嬷嬷也在一边儿不住地抹眼泪。
孟小晨心里只暗叹了一声,他有皇命在身,虽不忍心打扰宁砚泠一家骨肉团聚,但还是开口道:“德嫔娘娘,时间宝贵,还是快些儿说正事罢!”
这话仿佛在房里打了个惊雷,赵嬷嬷一拉扯小鸢儿,两人都俱不敢再出声。宁夫人也放开了宁砚泠,只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宁修远。
宁修远知她的意思,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们夫妇见了宁砚泠,按规矩也是要下跪行礼的。可是面对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饶是宁修远在宦海浸淫多年,此刻也有一丝犹豫。正是这片刻间的踌躇,宁砚泠便道:“爹爹、娘,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说罢,看了孟小晨一眼。
她心里觉得有些发冷,自己先前在家时是何等的徜徉肆姿,更惶论看人眼色。到如今,竟是一眼就能看穿面前的人在想什么。这本事,也不知是怎么练就的,真真不堪回首了。
宁修远瞧宁砚泠现在的行事气度,脸上稍许露出了欣慰的神色,于是他也从容起来,对孟小晨道:“孟公公,下官屋陋宅鄙,招待不周。但德嫔娘娘是下官亲女,这房中又都是内眷,还请公公放心。”他吩咐赵嬷嬷带孟小晨去喝茶,去去寒气。
孟小晨略一沉吟,道:“小奴就在这外间候着罢,宁大人和夫人可以到里间和娘娘一叙。”
宁砚泠听了也点头道:“正是。爹,娘,咱们这就进去罢。”
于是,宁夫人和宁修远便跟随宁砚泠进了里间。里间倒也开阔,他们一家围坐在圆桌前,宁夫人情绪还未平稳,只轻声道:“濯儿受苦了,莫怪爹娘狠心,送你去了那不得见人的……”
宁砚泠忙止住了她母亲的话,指一指外头。宁夫人会意,自己强忍住了。宁修远开口问道:“怎的半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爹爹说得不错。“宁砚泠点了点头,道,“女儿此番前来正是有要事相商。”
宁修远听了她的话,眼中神色一凛,随即又恢复如常,只对宁夫人道:“夫人,你去书房取我的茶叶来,用旧年蓄的雨水来细细泡了。”宁夫人会意,便转身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
“说罢,到底是何事?”这会儿房中只剩他父女二人,宁修远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宁砚泠此番有千百句话涌上心头,她既想问问父亲,到底投靠了何方高人,靠背叛初心换来的位高权重,是不是和想象中的一样志得意满?她又想质问父亲,自己是否也是他精心谋划的全篇中的一步棋子,而这么多年来父亲对自己的教导,到底有几分是出于真心,还是全是假意!
可是临了,她张了张口,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父亲还是旧时的模样,可是父女间的感觉,已经不复从前。人和人之间的信任竟是如此脆弱而又不堪一击的东西!只要欺骗了一次,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恭喜父亲,二月初一复朝,父亲就要入阁了。”宁砚泠终究是收起了所有的思绪,只抛出这一句冰冷冷的话语。
宁修远先是一怔,面上神色大异,他的嘴唇竟哆嗦了一下。宁砚泠细细地朝他面上望去,这一年来宁修远的两鬓又添了些许白发,面上的皱纹也多了些,连背都有些微驼。百般谋划,终是劳形怵心。到如今仅剩这一步之遥,到底是想象中的功成名就,还是悬崖前的海市蜃楼?怕是宁修远自己也分辨不清。
“陛下让我给父亲带句话。”宁砚泠看父亲神色大异,心中终究不忍,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无论父亲现在跟从了谁,陛下都不计较,只希望父亲能悬崖勒马,跟从陛下。”宁砚泠一字一顿地说道,一面看着宁修远的眼睛。
烛光在宁修远的眼神中跳动,他的眼神晦暗不明,目光久久地落在宁砚泠身上,对上宁砚泠满怀期待的目光。
终于,他的眼神黯了下来,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