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嬷嬷此刻也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她自小就是汪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久安十九年秋,穆宗皇帝亲指汪小姐为信原王正妃。二十年春,信原王迎娶汪小姐入宫。
那会儿齐嬷嬷只有十二岁,名儿唤做语柳,她自小伺候汪小姐,那会儿和汪小姐的其他三个大丫鬟捉霞、挽云还有问杨一起,陪入宫中。
四个丫鬟中就数她年龄最小,性子却最是娇憨大胆,无所不至。那会儿,穆宗皇帝的两位皇子皇长子靖江王和皇次子平谷王竟接连夭折,宫中一时愁云惨雾。
就算年近半百,再也没人敢叫她“语柳”,只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齐嬷嬷”,来来去去的全是能做她孙女辈的小少使。语柳尚还记得那时王妃曾关照过她的话语:“如今靖江王和平谷王都薨逝了,外头盛传陛下要立咱们的王爷为太子。你们倘若在宫里听到这类话,只当没有听见,切不可附和,也不能反驳,更不能跟着她们一起说。你可都记住了么?”
然而,有心人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满朝文武联合起来上疏,请封皇六子。一下子宫里的风向就变了,虽然穆宗皇帝属意信原王,无奈众望所归的却是六皇子。除非……除非六皇子自己不肯做太子。
所以,在那个雨夜,六皇子跑来求见信原王。那天,雨下得特别大,时值深秋,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便是止不住的寒颤。信原王和王妃在一起看书,让语柳去说:“王爷不见。”
可是,六皇子没有回去,他跪在宫门口。是的,他跪在宫门口,推开了在一旁替他打伞的小太监,就这么淋在雨中。语柳看了不忍,又进去回王爷:“六殿下不肯走,还跪在宫门口淋雨。”可是信原王眉头紧皱,一个字也没有说。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雨还是没有停。外面的小太监来报,说六殿下还是跪着,求见王爷。信原王听了,把书丢在一边,却还是不吐口。就这样,小太监来来回回了好几次,过了将近一刻钟。
语柳虽然只见过几次六皇子,对他的印象却很好。六皇子比信原王小四岁,和王妃年龄相仿,叫她生出亲切感来。这会儿大雨滂沱,六皇子竟生生在这雨中跪了近半个时辰,语柳心下极是不忍,脸上也禁不住带了些影儿出来。
她正自己心烦意乱的,冷不丁见着王妃在朝她使眼色。语柳当即会意,找了个由头便出了房。外边儿屋檐上雨珠成帘,院中石板上,溅起一圈圈的涟漪。语柳开始慢慢地走,后来竟是飞奔。
待到了宫门口,只见六皇子仍是跪在那里。大雨打在他单薄的背上,他在雨中止不住的颤抖。黑夜里,他的脸色尤为苍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那一刻,不知怎么的,语柳竟觉心中一痛。她雨夜长奔,似乎就是为了来与他相见一般。可是真的见到了,她也只能默默地打开伞,站在他身边,替他遮雨。
六皇子已经冻得有些神志模糊了,他认出了语柳,强撑着问道:“三哥,三哥,答应,答应见,见我,了么?”
“答应了,答应了!殿下,您快起来!”她急急地答道,一旁的小太监忙扶起了他。六皇子倚在小太监身上,浑身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气力。他原是想握住语柳的手罢,可是这会儿只能勉强算搭在她手上,只有那双眼眸,还闪烁着光亮。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语柳,道:“语柳姑娘,谢谢你……”
长夜漫漫雨,此生茫茫路。静默宫墙一夕间盛放蔷薇……现在回忆起来,齐嬷嬷仍要在心里微叹,此生也只得这么一抹艳丽瑰色啊……
六皇子进房间的时候,信原王惊诧不已。但他随即反应过来,是王妃着人放他进来的。事已至此,信原王也只得轻叹一声:“六弟,你这又是何苦,你可知我为何不见你?”
六皇子道:“三哥,你我虽是隔母所生,到底同出一父……我知你难处,你也该知我难处……”
“你是不敢坐那个位子。”信原王苦笑道,“为兄却是不能坐那个位子……”
“不!”六皇子激动起来,几乎是飞扑到信原王跟前跪下,“三哥!现在大哥、二哥都已经不在了。兄弟里数你最大,你坐这个位子合情合理!相反,倘若我因为母妃和外祖的缘故,硬坐了上去……怕是有阖族之祸啊!”
他情绪激动,胸膛仿佛风箱一般起伏。身上头上虽然抹干了,可是毕竟在雨里淋了半个时辰,整个人都淋透了,积了寒气。现在整张脸泛着苍白,那双眼却是通红,眼神直愣愣地盯着信原王,仿佛随时就要倒下一般。
到了这个时候,信原王还是不肯吐口,只说:“六弟,你不要这样。你先起来,让我再考虑一下……”
王妃看着六皇子的样子像是不好,便轻轻拉了拉信原王的袍袖,示意他不要开口,转而跪下,扶着六皇子的双臂朝他道:“六殿下,你且放心。你三哥这里,定有办法的。你先起来罢。”
“好,好,好……”六皇子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身子便软软地向后仰倒,人事不知。原来,他早已是强弩之末了。
“后来,娘娘和先帝畅谈一夜。闭着门的,也不让我们进去服侍。我们只能隔着窗纱,看房里那灯昏昏暗暗的,亮到天明。第二天先帝就去求见穆宗皇帝,也不知说了什么。穆宗皇帝便立了先帝为太子,封六皇子为长兴王。朝中大臣再没有一丝声音的……”齐嬷嬷说道,她从那个雨夜一直说到这里,只隐去了六皇子和自己的事情。
“老身只记得,长兴王殿下临行前,特来拜会娘娘。”齐嬷嬷顿了顿,道,“现在娘娘也不在了,这事老身若不说出来,怕是这宫里也不会有人再知道了。长兴王走之前,还给娘娘磕了头,说全靠娘娘,他母子才得保全。将来若是娘娘有什么吩咐,他必是万死不辞。”
齐嬷嬷想起那日,自己送长兴王出宫门。长兴王吞吞吐吐道:“语柳姑娘,孤要就藩了。你若愿意,可与孤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