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洛真正尝试着开始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他脑袋里始终萦绕不散的虚幻感才慢慢消散，他似乎才真正意识到，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个年代真的已经过去了。

这是一个与以往大不相同的世界，这是一个依靠过往积蓄支撑着社会运转，支撑着生命与生活的城市。这座城市安静，缓慢，温馨，但却充满着暮气。

陈洛在街头怔怔的站着，出神的看了许久对面那栋大楼——那似乎是一栋自动化的蔬菜种植大楼，就在这片刻之间，陈洛就已经看到不下三十辆如同超市购物车一般，空着的小型无人驾驶车顺着特定的通道鱼贯而入，出来的时候车厢里便已经分门别类的装上了各种蔬菜。

这些小型无人驾驶车并未直接远离，而是来到了旁边一栋似乎是自动化的肉类生产大楼里。等它们出来的时候，它们上面便多了一些已经处理好的，或者块状，或者片状，又或者干脆成了馅料的不同肉类。之后，小型无人驾驶车们又分别去了不同的大楼，装上了不同的食物，然后分散开来，分别进入到了一个个不同的居住区之中。

这很显然是一套很智能的控制系统。陈洛猜测，每一名老人应该都会有一个控制终端，想要吃什么食物，下单之后，小型无人驾驶车就会将相应的食材自动送达。

随手招来一辆载客无人车，输入地址，回到分配给自己的那栋房子——在这人类的暮年时代，房产之类的东西并不值钱。人类政府手中掌握有许多闲置房产，随时可以拿来分配，一人一套都分不完。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空置房产只会越来越多。往日那种寸土寸金的景象是再也见不到了。

也只有人口最多的夕阳市才略微紧张一点，人均大概一点五套的样子。其余城市因为空置，缺乏修缮而被废弃的房产数量早就已经达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数字。

在这栋房子里，陈洛之前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验证。确认身份之后，因为时间已经接近晚饭时候，智能管家在为陈洛做了一次身体检测之后，推荐了许多最益于身体健康的食谱。陈洛随意选择了一个，等了十几分钟，就有一辆与之前所看到的一般无二的小型无人驾驶车将相关食材送了过来。

之后也无需陈洛亲自动手。智能化厨房只用了十几分钟时间便按照标准流程将相关菜肴烧制了出来。机器人将菜肴摆放在陈洛面前的桌子上的时候，菜的温度刚刚好，正是适合入口的时候。

陈洛略带着一些不真实感完成了这一次进餐。看了一会电视，上了一会网，略微了解了一下这个时代，便到了睡觉的时候。

这是陈洛几十年来，第一次在心中没有什么压力的情况下入睡。

六十多年前，他始终为李舒云的病情而忧心，为筹集治疗款而焦虑。李舒云去世后，直接负责威慑计划执行的他，又不得不始终为自己带着沉重的心灵枷锁。现在，李舒云的事情已经完结，已经进入暮年时代的人类文明也几乎丧失了希望，便连自己有些不甘心也无济于事——既然如此，便也只能将那一点不甘心放下。

但在陈洛享受睡眠之前却又发生了一点插曲。他刚刚躺下，智能管家的身影便即浮现，温和的提醒他务必要带上心脏、脑部监测设备和呼吸辅助装置之后再睡觉。陈洛不得不有些哭笑不得的重新起床，重新设置、修改了智能管家的默认提醒项目之后才得以睡去。

第二天醒来，陈洛便根据昨天查询到的资料，乘坐高速地下列车，来到了首都市——当然是自己那个年代的首都市，而不是现在新近成为首都的夕阳市。

与夕阳市相比，首都市的规模已经严重收缩，无论人口还是面积，都缩小到了不足以往的百分之一。除了一些故土难离，或者因为一些其它原因不得不留在这里的人之外，别的人都已经去了气候、环境、配套设施都更好的夕阳市去安享晚年了。

走出车站，陈洛径直来到了墓园之中。

在过去的年代，因为土地资源过于紧张的缘故，墓园通常无法修的太大。但在暮年时代，这个问题很显然已经不成问题了。此刻，陈洛所来到的这个被编号为北3的墓园，其占地面积便足足有几平方公里大小。

来到墓园的时候，陈洛恰巧遇到一场葬礼。不，应该是好多场葬礼，虽然除了面前这场之外，陈洛并没有办法看到其余的。

但墓园内数量众多的数目显示牌很显然昭示着在这同一时间内所举行的葬礼的数目之多。那些数目显示牌上显示着此刻这座墓园内剩余的墓穴数量，前一刻陈洛去看的时候，那个数字还是9633，陈洛错过视线，过了仅仅几分钟而已，那个数字就变成了9627.

每一个墓穴从无主变成有主，都意味着有一名人类死去。而每一名人类的死去，都意味着人类总数永久的降低了一点。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这个数字只会降低，无法增长。

陈洛从这里直观的感受到了暮年时代这四个字的沉重。

面前这场葬礼总计有四个人参加，四个人皆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其中一名看起来最年轻的老人手捧着骨灰盒，颤巍巍的将它放到了墓穴之中。老人们已经没有力气拿起铁锹去将墓穴埋住，但这没有关系，自动机器人可以代劳。

当一个圆圆的坟冢耸起的时候，四名老人一同鞠躬，随后默不作声的转身离开。

陈洛没有从老人们脸上看到悲伤，只看到了沉重。陈洛猜测，或许在这些年之中，他们已经见到了太多。又或许，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也将会如同那个被埋葬在墓穴里的同伴一样，也会迎来生命的终点，所以，已经顾不得为同伴的逝去而悲伤了。

在这个葬礼之后，陈洛又看到了一个葬礼。这个葬礼就比较特殊了。它的参与者只有一具棺材，以及承载着这具棺材的智能运输车。

智能运输车径直奔向距离陈洛不远的一处无主墓穴，起重装置自动将棺材放置到了墓穴之中，智能运输车就自动离开了。之后，机器人则将土回填回去，堆成坟包，又有一台机器人在前方墓碑上刻出了一些文字，喷涂出了墓穴主人生前的画像，也径直走了。

整个过程，没有一个活人参与。除了陈洛这个偶然间的旁观者之外，也没有任何人见证。

陈洛察觉到，原来这种没有一个人参与的葬礼才是最为普遍的。广阔的墓园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智能运输车在穿梭着，它们来时承载着棺木或者骨灰盒，走时则空空荡荡。

不断的有智能运输车进来，也不断的有智能运输车离开。有活人参与的葬礼根本寥寥无几。

旁边，数目显示牌上的数字悄然从9627变成了9619.

陈洛微微有些沉重的想道：“这座看起来很宽广的墓园，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被占满了。应该……应该也就几天的样子。”

陈洛默默来到原本空白，但现在已经被雕刻出文字的墓碑之前，认真的看着。

“刘安平，男，2059-2146，享年88岁。杰出的生理学家、工程师，为人类战胜癌症做出了重要贡献。”

陈洛眼睛微微跳了跳，往上看，便看到了照片中是一名头发稀疏，嘴巴凹陷，似乎牙齿已经全部掉光的老人。

“刘安平，刘安平……”

陈洛喃喃自语着，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当然知道刘安平是谁。当然，也有可能仅仅是重名而已，但结合生平，职业，成就，陈洛已经基本上可以确定，他就是当年为李舒云进行最后一次治疗，最终治疗失败的纳米机器人团队的那个年轻研究员。

陈洛脑海之中下意识的浮现出了那个戴着眼镜，木讷，不善言谈的年轻人。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里，现在再一次相见，却一个在墓穴之中，一个在墓穴之外。

陈洛站起身来，庄重的向这座墓穴鞠了一躬。之后，他便向着墓园深处走了过去。

穿过整齐排列的墓碑，绕过一辆辆智能运输车，走了足足半个小时，陈洛才来到了一座墓穴之前。

墓碑上，墓主人生前的照片已经有些褪色，墓碑上面的文字也有些斑驳。陈洛蹲下来，细心的将那些尘土拂去，望着那张照片怔怔出神。

那是一个留着长发，笑颜如花的年轻女子。

“已经六十年了啊……”

陈洛深深的叹了口气。

在李舒云墓前坐了许久，也想了许多，陈洛才慢慢起身，离开了这里。

这次来到首都市，除了看望亡妻之外，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做。

人类生殖研究中心虽然已经被裁撤，但之前归属于它的精子库和卵子库还正常运转着，且有专门人员看守。陈洛此来，便是想要确认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