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扭头望了一眼,步行车已经看不到了,走在湖中连道足迹都没有,液态烷烃是流体,流体会在他经过之后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无论往哪个方向望过去,都是平滑如镜的湖面,江子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了。
在半尺湖上步行是件很困难的事即使是在陆地上步行都不是个轻松的活,更别说在齐膝深的液体里,江子跌跌撞撞地走过来,途中数次险些摔倒,好在铁浮屠的自动平衡系统帮他稳住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江子在操纵铁浮屠,而是铁浮屠在操纵江子,就好比如今战斗机上的飞行员,只是个挂件,除了大脑之外,其他器官都是累赘,特别是肠道和膀胱。
江子的四肢愈发地冷了,不是保温系统的原因,而是莫名地手足冰凉发麻,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我走了多远?大白?”
“三百七十米。”
江子叉着腰站在湖水里,环顾一圈,龇了龇牙,“我觉得这真像是个水世界。”
“我认为更像是黄泛区。”大白说。
“你嘴里就没好话。”
不过大白说的还真有点道理,因为空气中弥漫的雾气都是棕黄色,浓雾之下的湖面乍看上去也是这个颜色,很像是当年微操大师常凯申先生炸了黄河花园口堤坝之后形成的黄泛区,千里黄汤,一片汪洋,寸草不生,江子站在这里,心里默默地骂了几句凯申公志大才疏,着实不是领军打仗的材料,不过又转念一想,这在十几亿公里之外骂一个两百年前的古人,着实没什么来由。
湖底没有淤泥,是一层坚硬的冻土和冰,这个星球上绝大多数的重元素都沉积在地下,烷烃密度小而轻,所以浮在表面。半尺湖的湖水无时无刻不在挥发,温度如果再高一点就会沸腾,江子曾经碰到过异常的升温天气,见识过沸腾的湖泊,那阵子整个星球都是一间超级桑拿房,液态烷烃说白了就是液化天然气,只要有充足的氧气,一丁点火星子就会燃烧爆炸而铁浮屠内是充满了氧气的,还有强力的电动机。
也就是说江子此刻是行走在炸药库里,而且身上挂满了打火机。
“单看照片的话,这里其实还是蛮漂亮的。”江子说,“你知道地球上有些人怎么形容这里吗?他们说这里看上去像是国画,你看这水,这雾,这人,是不是符合中国水墨画诗意的留白风格?”
如果有什么人在远处拍摄江子的背影,想必这会是一张美到极致的摄影作品,断肠人在天涯。
“我认为更类似莫奈的印象派。”
“不过照片终究只是照片,谁能知道照片背后这个星球的残暴呢?”江子奋力地往前走,“这世上绝大多数东西都是如此,就像沼泽一样,照片里也很美啊,但是进去了你就知道,虫子蚊子鳄鱼寄生虫……不能走近,走近了看到了细节,就原形毕露了,所以近视眼里的美女最多。”
“站长先生当心。”大白提醒,江子一个趔趄差点滑倒,铁浮屠迅速反应过来调整了姿势,江子一只脚横跨一步把身体撑住了,他在湖底踢到了什么东西。
江子有些诧异,半尺湖里能有什么东西?他俯身下来,伸手在湖里摸索。
“这是什么玩意?”
他捞起来一块黑色的不规则外壳,一面很光滑,能看到一排整齐的孔洞,这是明显的人为加工痕迹,可能是螺栓也可能是铆钉,另一边有参差不齐的裂口,很显然是从什么东西上断下来的零件,摸上去质感像是工程塑料,质量很轻,但是硬度很大,不知道是谁留在这里的,也不知道它在湖里浸泡了多长时间,江子把它翻转过来,对着天光仔细检查,湿漉漉的液烷汇聚成流往下滴落。
“外星人的飞船坠毁在这里了?”江子自言自语,紧接着他在外壳边缘看到了一行模糊的文字。
有字?
江子一个激灵,用力抹了抹。
好像还是英文字母。
靠,中情局来过了?
“made……made in……”江子低声念了出来,“madechina?”
看来不是中情局。
“这是006号步行车上的零件,站长先生。”大白识别了出来,“它于三年前失踪在一次舱外任务中。”
“得,原来是它。”江子随手把壳子丢进湖里,“当初鲍里斯开着气垫船在半尺湖上兜风冲浪,最后人回来了车没回来,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鲍里斯那混账真是开啥啥不行,除了开西伯利亚棕熊。”
他抬起头来四下张望,找不到那辆步行车的踪影,迷雾茫茫,不知道它最终驶往了何方。
“站长先生,请往左边移动两步。”
江子往左边挪了两步,然后像个傻子一样直挺挺地站在湖中央,这里距离步行车刚好一公里,从现在开始,他就是路标了。
“很好,站长先生,接下来我要精确测量卡西尼站与梁敬博士之间的距离。”大白说,“在此期间,我需要暂时关闭与您的通讯,以获取最大带宽,请稍安勿躁。”
关闭通讯?
江子微微吃惊,“哎大白……”
通讯频道里已经没了回应,大白切断了通讯,江子有点郁闷,这破ai下手也太快了,说切就切。
大白消失了,江子独自一人站在宽阔无边的湖水里,茕茕孑立天地茫茫,刹那间铺天盖地的孤独迎面而来。
他莫名地想起“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样的句子来。
时间仿佛都不再流动,每一秒钟都拉得很长很长,连带着湖中的液态烷烃也不动弹,分明在几个小时之前它还狂风暴雨,啸叫的女妖一路追杀梁敬和江子,你永远不知道这颗星球呈现给你看的是它的哪一面。江子站得累了,叹了口气蹲下来休息,休息够了又重新站起来,像是江南茫茫水网稻田里驻足的一只黑鹳,他不知道大白还要多长时间才会回来,尽管他是个粗神经的大老爷们,可这个时候江子也回忆起上学时读过沈从文的《边城》,文章末尾中写翠翠等傩送,说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