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命运没有放弃一个天赋异禀的少年。
“草狗!扛着这袋东西,去给镇外那些乞丐吃!”
无垠领命,弯腰,忽嗅得一股浓郁的味道,似是馊了东西,哦,还有肉香,也是馊了的。
这可是……肉啊……
他悄悄咽了咽口水,扛起鼓鼓的麻袋,几滴肉汁从肩前落下来,便是馊的发酸的肉汁,落地溅起几乎看不清的数粒汁水,也叫他胃中难受,一团干瘪的肠胃拧了起来,搅得翻江倒海。
无垠面上抽搐一下,便在另一个奴才的监视下,抬着肉汁,到了镇外。
穷人们蜂拥而上,数百道目光犹如烈日一般火热,奔着袋子里的饭菜,就要把发馊的饭菜抢个干净。
他眼中含泪,待袋子打开,颤颤巍巍的双手,拼命忍着没有抓一口吃到嘴中。
“这些粮食,可都是我汪府省吃俭用,给你们剩下来的东西!你们这些刁民,给我看清楚了!饥荒之下,是谁最关心你们!”
“汪老爷仁厚!汪老爷长命百岁!”面黄肌瘦的人们、步履摇晃的人们,感激涕零,仿佛没有人嗅到饭菜透过打开的口子,猖狂地散发着的馊味。
那除了无垠以外离饭菜最近的人,首先借着双腿无力发软的势头,带头跪下,随后众人纷纷跪下,犹如大军压境之时软弱投降的千万士兵。
“汪老爷万岁!”
“汪老爷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咚!”
“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
松软的土地上,响起了一片求佛拜神般的敬意。
得意洋站立一旁的狗奴才满脸主人样的鄙夷,嫌弃地道:“还不快过来吃!等着我给你们喂呀!”
众人齐刷刷地抬头,欲上前抢个第一,却因跪得久了,竟有些站不起来。
几度挣扎,眼里只有汪老爷宅心仁厚的赏赐,众人一哄而上。
无垠松开手,退后一步,眼睁睁见着他们冲了上去来,一时半会儿麻袋就空了。
像他的胃一样空。
只剩下沾着些许饭菜残汁的袋子。
最后有两个人上来,要将这袋子也抢去,无垠一把抓住袋子,面上现出坚定的神情,毫不退让地道:“这袋子留给我!”
二人面露惊讶,但见他终究是汪府的奴才,便是身上一股子狗窝味道,那也是汪府的奴才,和他们不一样的。
二人相视一眼,迟疑一下,还是松了手。
无垠稍稍松了一些劲,若是抢,他绝抢不过他们两个人。:
边上那人嘲讽地看着无垠,故作惋惜地道:“啧啧啧,这就是那个一心想要进入江湖的可怜小子啊?你看看你现在,狗模狗样。”
无垠听着他的嘲讽,无谓,两手捧着袋子,就往鼻间凑,细细嗅了一下,很馊,很臭!
他流着泪水,猛低下头,双唇便贴在了袋子上一点被勾住的碎肉上。
“哈哈哈……”身边那人兴高采烈地旁观着,冰冷的嘲讽从齿间喷出来。
老唐,老唐,你不过也是个狗奴才罢了!
倏然,一阵琵琶声于远处响起,不过三两碎碎的音,便落了心扉,挤出满心的酸涩,涌上眼眶,又冲出更加放纵横流的泪水。
悠远的流水声,汩汩淌来,浸着一路忧伤苦难,载着浮世风尘,从远处,那片心心念念的幻梦里,来了。
心跳猛地沉了一下。
他蓦然抬头,见远方几人抬轿,一女子走在小轿边上,当为婢女。
小轿精巧,琵琶声正是从中传来。
他想起饥荒以前,那位曾教会了他“天街小雨润如酥”的先生,也教过他,琵琶之声,最是幽怨沉重。
他站直身子,凝望远方。
小轿轻摇,琵琶声越发流畅地淌落,似夕时的天空,又若江上的残舟。
能够在这饥荒之中活得如此之好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世俗之中有钱之人,一种是江湖之上吃穿不愁之人。
他忍不住笑了。
从土黄色的面颊上。绽放出脏脏的笑容,笑容之中,却久违地迸发着干净的喜悦。
有一半的可能,她是江湖之人。
若属于这一半的可能,他确信,有十成的可能,亦即必然,她会愿意帮他。
只要跑过去……
“哪来的琵琶声……”老唐抬头,凝望远处,嘿嘿一笑,面色猥琐,道,“这女子,一定和琵琶声一样漂亮!”他瞥见无垠也是一样的神往,更生嘲讽,道,“一条草狗看什么看!吃你的……”
无垠放下麻袋,沾着满手的馊味,跑了过去。
“狗奴才给我回来!”
小轿放慢了速度。
婢女看见了无垠,她抬手,像命运一样,放下无垠此生的判书。
他竭尽全力,在每天吃得酒足饭饱的老唐追上之前,跑到了小轿之前,跪下。
婢女、众抬轿人惊讶,小轿彻底停了下来。
琵琶声止。
婢女惊讶地打量无垠,一对杏眸中闪现明星般的光彩,惊讶之中亦有淡淡的可怜之色。
无垠满面泪痕,不能言语,便跪着,像方才对汪府老爷“汪蚊刖”磕头的穷人们一样,重重地磕着头。婢女不令他起来,他便连着磕头,不敢停下。
老唐终于赶了上来,气愤不已,因这是富贵人家的轿子,便断然狠狠地责备无垠,当先一脚踢了上去,将正磕着第三个头的无垠娴熟地踢翻。
他脸色铁青,趁无垠还未起来,连续又踹了两脚,直踹得无垠痛苦闷哼,口中怒骂:“狗奴才!竟敢冲撞这位贵人!”几句便罢,更重要的是讨好这位轿中的贵人。
他连忙弯了弯腰,比踢踹无垠还要娴熟地堆起笑容,如青楼里烂俗的脂粉:“这位——贵人,不知贵人到此,没有管好手下的奴才,叫我这个奴才了冲撞贵人,实在有罪!”
婢女微微扬眉,看了眼小轿,那轿帘仍旧掩着,婢女也没有向轿帘中的贵人禀告此事,她笑盈盈地看着老唐,道:“你可知,这小轿中的是何人?”
老唐自然不知,立马道:“这个小的实在不知。贵人是从汪家乡外来的吧?小的是这片地方汪府的奴才,从未出过汪家乡。”
婢女轻蔑一笑,道:“汪纹钥,汪蚊刖,这里的地头蛇,我倒还有些听闻。”
老唐脸色微变,却又立即恢复正常,仍旧陪着笑脸,语气里越发显得恭敬:“贵人能认识小的府上,实是我府的荣幸啊。”
“那便把这奴才送给我们作为谢礼吧。”婢女趁势道。
躺在地上的无垠身子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