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城。
百草堂。
“姐夫,我要吃这个桃子。”一个约莫五岁的孩子坐在树下,身边坐着一黑衣男子。
孩子长着圆圆的脸颊,顶着灿烂的笑容,对身边的男子举起桃子。桃子上天然带着的一层绒毛不见了,粉红的果皮上尚有水滴落下,是才清洗过的。
这孩子身边的男子,就是易容后的无垠了。
无垠伸手接过桃子,指尖亮起一层淡淡的白光,轻轻掐破一点果皮,另一手抓着桃子转了一圈。在灵力锋利的作用下,果皮轻而易举便被剥了下来,皮上不带有一点桃子肉。
桃子递给孩子,他温和地道:“剥干净了,吃吧。”
孩子欣喜地接过桃子,一句谢谢也不说,便开怀地吃了起来。
无垠注视着他大吃的模样,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笑声。他只听着,便知她在笑什么,无奈转过头道:“有什么好笑的,给你弟弟剥个桃子罢了。”
在孩子面前,林涟漪同样易了容,笑道:“你一身灵力是为了剥桃子才炼出来的吗?”她说着,走到孩子另一边坐下,看着孩子手中嘴里多桃子,桃香偷进唇间,她便知定然好吃。
“蛇妖族的嗅觉总能让我吃到吃不到的美味。”林涟漪心中叹道。
无垠看见她眸中流露羡慕,故意向孩子问道:“好吃吗?”
孩子点头,先将口中一大口的桃子肉嚼碎吞了下去,才回答道:“好吃啊。”
林涟漪白他一眼,笑道:“无垠,你不能这么惯着他,桃子才刚成熟,日后我们走了,谁为他剥桃子。”
无垠摸了摸孩子的头,自然地回道:“自然是他自己剥了。”他顿了顿,看着他,问道,“当归,你愿意进入江湖吗?”
林涟漪脸色一变。
当归惊讶地抬头,与无垠相视,一时呆滞,待反应过来,却又不敢回答。
无垠看了林涟漪一眼,面色郑重,继续对当归道:“你姐夫提醒你一句,这桃子吃力一点,也能剥,但是有些事情,不修炼,不入江湖,必定没有能力做到。”
当归咽了咽口水,似是忽地心生畏惧。
林涟漪轻声道:“当归,时间还早,你要考虑清楚,千万别急着做决定。”
无垠点头,道:“当然,活在世俗之中,远离江湖纷争,自然也有好处,江湖是一个无止境的深坑。”
当归目光离乱,看看无垠,又看看林涟漪,两手抓着桃子,不自觉地便放了下去。
左右注视,实在打不定主意。
“傅当归!”
一声妇人带着薄怒和恐惧的断然呼喝下,傅当归身子一震,再不看左右二人,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女子,回应了一声:“娘。”
林涟漪、无垠相视一眼,目露叹息,向前方看去。
柳鱼雁站在前方,时隔九年,她半老的美貌竟几乎没有衰退,眉眼间的温柔更多地化为了慈祥。岁月蚕食下,青丝成了白发,仅剩不多的青丝于白雪之中沉眠。
她眼中映着三个人:一个是傅当归,她的儿子;一个是林涟漪,她的干女儿;一个是无垠,听说是林涟漪尚未成为她干女儿时,早已定下姻缘的女婿。
三人先后站起身,走到柳鱼雁身边。
林涟漪面有怯色,不敢直视她,而无垠毫无歉意,平静地望着柳鱼雁。
不知为何,傅当归紧张地低垂下头,不敢看向柳鱼雁,低声保证道:“娘,我不会进入江湖的。”
对着儿子的保证,柳鱼雁不敢相信,眼里面上尽是紧张,那层掩盖了慈祥的薄怒尚未褪去,她俯视着这个才五岁的孩子,呼吸稍显急促。
四人皆不语,终于还是林涟漪道:“娘,当归不想进入江湖,我们绝不会强迫他进入江湖的。”
柳鱼雁抬头,面对义女,她眸中薄怒稍稍褪去,也不见她责怪义女带坏亲生儿子,只道:“阿漪,你跟我来。”
林涟漪疑惑,见柳鱼雁已转身离开,猜测义母有心事要说,便匆匆看了无垠一眼,跟随柳鱼雁回了房间。
柳鱼雁沉默地走到屏风后面。林涟漪越发奇怪,站在屏风外等候,听见她正换下衣服,更有惊疑。
片刻后,柳鱼雁把衣服穿回去,从屏风后走出,两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把铜锁。
铜锁看似老旧,其上却毫无锈迹,宛如全新。铜锁左右两端连着两条红绳,却明显有些年份了,红绳褪去了颜色,现出绳内或白或黑的颜色。
林涟漪明白过来。
这是望子锁。
原来柳鱼雁思念当年丢失的儿子,一直将望子锁带在身边,想是为了时时刻刻能够感受到望子锁的光辉吧。
她还记得,柳鱼雁曾问过她望子锁会不会损坏,她特意去问了姜悠乐,姜悠乐告诉她,只要咒术没有问题,望子锁不会轻易损坏。
可是,眼前这把望子锁,它已然昏暗了。
林涟漪神思一震,瞬间明悟,为何柳鱼雁不肯让傅当归进入江湖,为何傅当归听到柳鱼雁的喝止,会如此认错。
以及,为何柳鱼雁会嫁给了傅大夫。
是因为望子锁早在几年以前,就失去了光芒,意味着那不知沦落于何处的儿子,失却今生生命,进入了轮回。
当归如今五岁,那么至少是六年前,望子锁便昏暗了。
林涟漪眸中湿润。
可想而知,六年前的某一日,她正如往常般说说笑笑,突然发觉贴身携带的望子锁竟失去了光辉,那本该散发着不竭的温度,本该成为身边最温暖的安慰的望子锁,竟普通废铜烂铁般消耗了余生,渐渐冷寂。
从此这世上,再无亲人在世。
从此她成为彻底的漂萍。
“娘……”林涟漪哽咽。
柳鱼雁蹒跚地走向她,睁大她皱纹包围的双眼,眸中映着义女的面容,于苦咸的泪水中盯着义女忧伤的神情,手掌剧烈颤抖中,她仿佛能听见已死的孩子生前的呼喊。
“我的孩子,”柳鱼雁苦涩地开口,声音颤抖着,如一半的性命都随着她的儿子走了,“我的孩子,八年前离开了我。”
林涟漪齿间发颤,眼前幻现出八岁时茯苓村中,她与母亲永别之际,那般匆忙,那般,此生不见,生生世世不再见。
她凝望着柳鱼雁,见她面容显露枯槁,泪水横流,白发寂然。
柳鱼雁皱紧了眉,眸中那样分明的神情,却让林涟漪找不到任何语言形容。
“涟漪,你不是说,江湖之中可以活得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