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啊……因为我曾经失去一条狗,那是我的好伙伴。而且,除了竺烟堂那时候……林涟漪,你一定没想到,在你因为为狗报仇被关起来的时候,我也曾为你求情。”
“我的确没想到,也从未有人告诉我。但是,多谢你。”
“谢什么,我爹以为我胡闹,还数落了我一顿,最终也没有帮上什么忙。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数落我了。你们这些千羽林其他的人,是不是都以为,我爹很宠我,事事都依着我,我做什么都好?
“不是的啊!我有时候真恨我爹,他一向只将他以为的好全都给我,却从不过问我喜欢什么,我以为的好是什么!
“他时时刻刻逼着我以他以为的好为好,把我当条狗一样,依着他喜欢的样子培养我,只要我有一点违逆他的意思,他就会大发雷霆。
“你们以为的父女和睦,不过是我不断顺从父亲造成的表象!
“我曾经有一只很喜欢的狗,我真的,很喜欢它,我把所有不能告诉父亲,一旦告诉就会招致他批评责罚的事情全部告诉它!
“可是……
“除了后来嫉妒的你,我还从小特别嫉妒北林的风晰天。
“他怎么可以这么自在!风远篷惯着他,裘蓁蓁也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很想对着我爹骂一句:‘你不如风远篷风师伯!’可是我怎么敢?
“我不敢我不敢,狗儿死的时候我也不敢反抗!
“林涟漪……
“怎么会这样……”
她绝望地再次嚎啕大哭,声音竟超过了第一次。
林涟漪浑身颤抖,与她无异。
“张姑娘,张姑娘,不要哭了,省些力气吧。”年轻女子哭求道。
林涟漪却知,人生不如此痛哭一场,怎么对得起父母长辈的“教导”?
她轻声道:“你让她哭吧。”
哭个痛快,便就将这一切因果沦落在今生。
来世从头,千万莫要如此了。
要温顺,便投个好胎,然后温顺到底。
要离经叛道,便离经叛道,绝不温顺,只要不死,定有出路。
林涟漪死死地望着张珅诒落泪痛哭之态,忽然也想如此痛哭,又想到若是哭了,伍姑娘还是林涟漪,就为人怀疑了,只好忍住不哭,只落下些同情的眼泪。
背后那两双凝视她和张珅诒的眼睛,既是无垠和季赋,又是幻澜。
她已经想到幻澜从无垠或者季赋的回忆中抽出这一段,望着张珅诒这个,为其自身立誓保护的世俗世界伤得遍体鳞伤的正道女子,冷冷讥笑的情形了。
大哭许久,张珅诒目光渐渐飘忽,于一片光明中闪烁着幻色,面容中诡异的红润之色褪去,惨白又占上风。
林涟漪不忍直视,又不愿错过她最后的生机。察觉到她渐渐冰冷的手,忙以双手温柔地搓着。
“林涟漪,你的手也不暖和啊,但是比起我的好多了。”她就这般缓慢地张开嘴,口齿不清地道。
是已经无力说话了。
但她终于愿意开口,让旁人听到她久违的声音,似是南归春燕,于檐下温暖的巢穴中,渐渐合上双眼——
困乏。
她惨白的面庞流露出一个笑容,一个满满的笑容,林涟漪从未见过她对别人流露如此真诚的笑容。
她豁达一般地笑出了嘶哑而疲乏的声音,自嘲道:“为什么当初要和你为敌呢?林涟漪,谢谢你。”
“张珅诒,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对吧?”林涟漪忍不住张口问道。
张珅诒欣喜而并不意外,以那种少见的、令人悲切的平静,回应道:“是啊。林涟漪,我喜欢和你做朋友。
“你,像,狗,一样,好……”
她说到“好”字时,自觉已经说清楚了,也不必迟疑,剩下半个字便干脆留在口中,笑容中闪烁着道别之意,体面地闭上了眼。
林涟漪闭目,面容像她一样平静。
她轻轻道:“你也是,像狗一样好。”
就是可惜了,两条狗在人群中躲躲藏藏,都以为对方是人,为了伪装便擦肩而过。
到一个人将死之时,暴露了狗的身份,才彼此相认啊。
“张姑娘,呜呜呜……”年轻女子跌坐在地上,哭着道。应当是因为她不曾经历生离死别,故而哭得尤为厉害。
无垠默叹着,许久才道:“张师姐,一路走好。”
季赋也是感叹,微微摇头,道:“张姑娘,安息吧,你的遗愿,无垠大哥和伍姑娘会完成的。”
“张珅诒,珅诒,我的朋友,一路走好。”林涟漪缓缓松开双手,张珅诒的手才被搓得暖和。掀开被子,将她惨白的手放到里面,又小心地盖上。
凝望她惨白的面容,眼前却又浮现出从前初遇之时,她年轻稚嫩而灵动的眉眼。
肌肤白皙似珍珠上岸,容颜端丽如娇花掩蝶。
“不要狱卒动手,我们把她埋了吧?”
“自然,我曾与她同门同派,这是我应该做的。”
“姑娘,你是这城主府邸的婢女吗?”
“是。刚进来不久,被叫到静思宫服侍张姑娘的。”
“姑娘,我和无垠大哥、伍姑娘马上要离开了。我们离开之后,你知道明日如何对他们说吗?”
“知道,几位放心。”
“后会有期。”
“还是后会无期吧,你们还能来静思宫吗?”
“你不出去了吗?”
“要在这里待很久呢,如果没有人来的话,我便一人孤孤单单的。城主府等级森严,就是这么欺负我们这些没什么地位的婢女。”
“这是城主府的事情,我有心帮你,却也是……”
“季赋公子放心,城主府还算公平的,只不过新来的要吃点亏罢了。如张姑娘所言,世俗险恶至极,而江湖正邪纷争又恐怖,我自觉此处安稳,不觉得委屈。剑丹城,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了。”
“姑娘所言有理。”季赋苦笑,深知这是事实。
张珅诒被永远埋在了剑丹城,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井楼危为她设计的假坟冢终于也派上了用场。当然,早晚也会用到的。
四人最后望了一眼此处她深深的坟冢,离开了枫园。
“伍姑娘,接下来可愿陪我去一趟千羽林?”
“杀胡衷恣?当然好,是我答应张珅诒的,我自然也要去。”
“可你不是林涟漪,方才你是以林涟漪的身份与她对话的。”
林涟漪停下脚步,转身,一把抓住时不时碰到她,以指送对话的无垠的手,紧紧地,令他仓皇不得脱。
季赋看得惊讶,又忽然想到他不应该看,忙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