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青筠正专心听着关氏的说着京城里戏园子和话本子,余光突然扫见一个尚穿着朝袍的中年男人跨步进来,五官如刀锋利,气势恢宏,那双眼睛里尤带戾气。
上辈子殷青筠并没有见过永昌伯张余海几面,唯一记得的一次便是皇帝驾崩之日,张余海冒雨跪在昭德殿外,那时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就在雨中和数百亲兵跟陆皇后对峙着。
后来张衍悄无声息跟随了萧祉,也是张余海双手赞同,才成就了张衍的建功立业的雄心。
比起义勇侯顾严韦来,殷青筠其实打从心里来更惧怕张余海一些,毕竟是个厉害的,不但将排兵布阵玩得不亦乐乎,朝堂中的诡谲算计他也能游刃有余。
同时殷青筠不得不承认,关氏的眼光十分不错,同样是白手起家,张余海从军营里一个无名小卒混到如今的九门提督,比之殷正业强了不知千百倍。
厉嬷嬷先瞧见了张余海,连忙行了礼,喊了声伯爷。
青岚跟随着屋子里其他的婢女福了福身。
殷青筠见状,袖中的指尖紧了紧,起身朝着张余海正欲俯身行礼,却被关氏伸手拉了坐了回去。
“我们家不兴这个理儿,青筠你来了便是客人,跟他见个什么外啊。”关氏看了眼张余海,没好气地哼了声,眼神却是亮了亮。
殷青筠缓缓伸手摸了摸鼻子,未曾想在这对老夫老妻这儿还能被甜一把,真真是有些羡煞旁人。
张余海仿佛已经司空见惯,兀自迈开腿走向窗边的软榻,发现那里躺着一个青涩的果子,顿时皱了皱眉,捡起来拿着对着老嬷嬷呵斥道:“你们怎么干活的,这东西放在这里,要是夫人一个没看见坐滑了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他虽然四十多岁了,但由于常年习武的缘由远比同龄人年轻许多,声音如钟一般洪亮厚重,本就不怒自威,这一怒登时将屋子里的人吓得不轻。
厉嬷嬷苦着一张脸,迟疑着回道:“伯爷,那是夫人丢的......”
殷青筠偏头看了眼关氏憋笑的脸,又看了眼张余海有些尴尬的神色,一时也有些忍不住笑意,抬高小扇遮住了上翘的唇角。
张余海咳了声,将青果子随手丢回桌上的果盘里,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模样,挥挥手让厉嬷嬷退下。
厉嬷嬷抹了抹额边的细汗,旋即伏低身子退下了。
张余海这才将目光移向殷青筠,觉着面前的小姑娘面颊雪里红霞,比春日里刚吸取了晨露的芍药还要娇嫩几分,本该颜色极艳,却又透露着了几分冷意。
殷青筠俏脸微寒,掩在手下的手指头动了动,对着张余海抿唇笑道:“青筠见过伯爷。”
张余海轻轻嗯了声,想到最近跟张衍并驾齐驱的关于殷青筠的流言,施施然收回了打量她的目光。
终归是个养在深闺刚及笄的小姑娘,就算是在宫中养过一段时间,心思又能深沉到哪里去。
关氏见不得殷青筠转头去跟张余海说话,伸手将她拉了回来板正身子,对着她道:“就这么说好了啊,等过些日子外头风声小了些,你陪我去云楼听戏,不许耍赖。”
云楼是男人惯会流连的销金窝,里头的姑娘嫩得能掐出水来,但里头最出名的还是当家花旦的一曲红梅调,引得京城中多少世家公子流连忘返,给云楼添了一砖又一瓦。
那儿原就是个听曲看戏的地方,只是被一群纨绔好色之徒毁了名声,但幕后老板尝到了被一掷千金的甜头,索性培养了一批能接客的极有颜色的姑娘,只要银钱到位,什么都好说。
但那些姑娘又各自只接待一位客人,若是没被瞧上就转手卖去低等的勾栏地段,若是瞧上了,一顶粉轿抬到世家公子家里头去做妾,也算是飞黄腾达了。
关氏是个豁达的人,云楼纸醉金迷是一码事,戏曲迷人是另一回事,况且那儿还尚且算是个干净的地方。所以她时常忍不住乔装前去,运气好时,去了还能遇见张衍,顺手将茶水钱记在张衍头上。
殷青筠听了关氏的话皱了皱眉,眼睑轻敛,有些为难。
张余海脸色一黑,已然开口声音低沉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你们两个女子,哪里去得?”
奈何关氏说一不二,妙目一瞪,哪里有他说反对的份儿。
张余海神情郁愤,揣着手道:“也行......你们去也去得,只是多带些下人,被叫那些不长眼睛的人冲撞了。”
“知道了。”关氏有些不耐地打断,并不想给张余海什么好脸色。
殷青筠被关氏拉着唠了好一顿,脑子里已有些浑浑噩噩,怕接不住下话,甫一见张余海被关氏如此拂了面子有些挂不住,索性拍了拍关氏的手背,起了身。
“眼瞅着已经晌午了,伯爷回府来定是要和夫人叙话的,青筠也该回家去了,就不再打搅夫人了......”
关氏低笑了两声,说着不高兴的话,“什么打搅不打搅的,留下来一块儿用饭吧,你不愿给我做义女,陪我再说说话、吃个便饭总是可以的吧。”
殷青筠别开视线,看向旁边虎视眈眈的张余海。
要说这永昌伯府最羡煞旁人的事,大抵就是这两口子将老夫老妻过得蜜里调油一般的日子吧,那张衍也活像是个多出来的意外,愣是无法插入自己母亲老子的生活里去。
张余海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开口劝道:“人家青筠陪你说了一早上,还不够呢,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把戏,你瞧瞧阿衍那小子,整天玩乐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
关氏瞪着眸子,不服气道:“青筠是个乖孩子,跟那猢狲可不一样。”
殷青筠顿时抿唇微微一笑,心里似是泛开了层层涟漪,暖融融的。
张衍整日胡闹是个猢狲,她又何尝不是。
他们说到底也算是同一种人。
借着如今的身份家世肆意胡来,为的就是将水搅浑,各自好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