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长恭点开了通讯器。
画面很暗。
商檀安用了一两分钟才分辨出,满地破碎的落叶。那是贴在地上的视角。
画面几乎静止,只有叶子偶尔的翻动。蕲长恭皱皱眉,快进,停顿。
画面中骤然多了细微的啜泣声,压抑得只剩抽噎。
商檀安愣怔一下,猛地挑眉:“前面是什么?”
“一样。”蕲长恭解释道。
“能倒回去吗?”商檀安坚持道。
“纯粹浪费时间。”蕲长恭皱眉,瞅瞅商檀安,“好吧,你不嫌时间长的话。不过,我提醒你,我想叫你看的是后面。”
商檀安抿住唇,按捺住,一声不吭。
画面重新退回到开始的地方。满地落叶,一片叠一片,似乎就成了全部世界。那静默,又不是全然的静默,偶尔有些落叶被风吹起一角,扑簌,扑簌,突然发出响动,又归于沉寂,仿佛夜中有什么东西要来又不来。
呱,一声夜鸟惊啼,骤然划破闷滞昏暗的夜。画面突然抖动了一下。
商檀安目光一紧,落叶地仍是原来的落叶地,灰蒙蒙延伸,和远处的树连成了一体,重重叠叠、深深浅浅的灰度是那泥土、或者叶间的空隙、或者模糊的林木。
抽噎声跟出来。是他先前听过的。他不由曲拢了指头,目光直直盯向画面下缘外。
这是一个人卧在那里的地上低泣,她的通讯器自动打开了行踪记录。
低低的抽噎始终不扬高,慢慢地连贯成了哭声,始终不扬高。随着那哭声中抽紧了喉咙的换气,落叶地的画面不时地颤抖一下。
商檀安垂眸盯紧画面下方,一刻不闪离。
屋里充斥着哭声,蕲长恭的眉头此时皱得差点要拧出水来。他飞眼瞟向商檀安,只好忍住,靠了靠椅背,挪了一下坐姿。
又过了很久,被哭声伴随的画面,突然插进一种古怪的声响。噗,噗。那细细的哭声骤停。
商檀安能分辨出画面的轻微抖动。他被哭声浸透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那频率几乎要和画面晃颤的频率合拍。
噗,噗,由远及近,渐渐混进刷拉、刷拉的声音,似乎落叶被拂蹭。画面的左下方突然甩过一卷扁平肥厚的东西,速度不怎么快,顺便抄扬起一蓬落叶。
绯缡,起来,快跑。商檀安的眼睛猛睁。
落叶地的画面晃颤着,始终还是原地。那扁平肥厚的一截东西慢悠悠地伸进画面,扫过落叶,吸卷,撒下,有条不紊地一点点挡住远处的泥土和林木,覆盖住了整个画面,一直推进到画面最下方。
商檀安再也看不到落叶地的抖颤,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同时停跳了,就像被什么紧紧扼住。
绯缡,绯缡,快跑。
那肥厚的一坨东西,慢悠悠地抬卷起,那上面有零星斑点,扭动着朝画面外推来。再没有落叶被拂扬,斑点来回着,在什么上面反复推碾吸卷。
商檀安完全透不过气来了。
过了太久太久,那坨东西终于缓缓移动,画面露出了一点点落叶,然后再一点点,再一点点,终于现出了整块落叶地。
空气终于能丝丝微微地漏进商檀安的喉咙口,但他依旧不能畅快地呼吸。他似乎忘了怎么呼吸,目光盯在画面上,完全不能察觉那落叶地的抖颤。
蕲长恭刷地把画面切断了。
“后面呢?我要看下去。”商檀安抬起头来道。
“后面都是这样,应该是在原地舒缓紧张感,或者睡着了……”蕲长恭瞟一眼商檀安,报出一个数字,“期间这样静默两个小时三十五分钟,之后她起来了。”
蕲长恭快速地划过进度条,在一个时间点上重新打开画面。“阿照没有取后面这部分。”
商檀安的眸光回到画面上。
仍是那片落叶地。
有了几声零落的窸窣声,视角开始缓慢抬高。
落叶地之上,树干的连片阴翳出现了更多的高度,而后,夜里的树梢尖顶,也出现了。
这些模糊的景象像从地面上慢慢颠转出来,终于和地面拉开距离。
星星在远处的树梢尖顶若隐若现。
夜,寂静得好像亘古如此。
画面这样停顿了很久,慢慢地才又有了几声窸窣的动静,视角继续抬高。
夜,终于完全立展了。
树木披着夜色,在四野连绵成黑色的森林,脚步声在落叶上擦过,听上去有些跌撞,慢慢地稳当了,星空在远方,像一大幅蓝黑闪烁的丝绒布。
脚步声一步一步走。
树林和星空在夜色里慢慢拉开。
“她后来一个人回到了观察站。”蕲长恭这回真的把画面关闭了。“她没有汇报这件事。”
“那是什么东西?”
“地螺。入夜后行动,最擅长的是用吸盘探路、卷食。”蕲长恭多作了几句解释,“地螺虽然荤素不忌,但不喜食人,危险度不高,只是习惯碾到经过的一切物体上,不动的话,它不会加大碾卷力,她的应对是正确的。”
“那天是什么情况?绯缡在哪里?”
“去年,先进代表团搭初岫一号离开罗望后第五天。非人部那时人力减少,还兼管栽培区,那晚她排到夜班守值,本来只需在监控室就行,但她自己出去巡检,当然,这是更负责的态度。但她进入到这处荒树林,就……待了很久。
“观察站是她值守,她没有启动警报。地螺的等级,也不需要自动触发观察站的警报系统,那东西在那里也算寻常,只是一般遇见地螺,让开就是,但那次,她可能……没来得及,导致那样遭遇地螺。”
“她在当晚的值班记录上圈出了地螺的发现地点,按正常工程流程做了标注,但没有提起自己的遭遇。阿照回来后,在我们这里自动留存的备份记录中把它找了出来。正好还在存档期。”
“阿照认为,”蕲长恭望向商檀安,语气中透出慎重,“她的失感症,可能与地螺碾到她身上时她强行关闭识感自我保护,有些关系。而那时,她本来就处于情绪剧烈波动的状态中。”
“不仅仅是这一次的影响。”商檀安闭目摇头,“我走时,她告诉过我,她没有感觉了,我……”
蕲长恭看了看他。“阿照说,地螺给她的是强刺激。”
“这份记录能给我吗?”商檀安抬起头问道。
“可以。”蕲长恭爽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