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如意想了想,她还真的没什么业余爱好。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抬杠。她原来一直觉得老天对她挺苛刻的。就没有让她有一会儿称心如意的时候。可这时候才豁然发现,哪儿是老天对她苛刻。就是她骨子里自己作的。三天不和人吵架,都觉得憋得慌。难为她怎么将自己憋了这么久没憋疯的。
仔细想一想,她和赵丰收从小一起长大,追根究底就是因为她喜欢强出头。那时候,人人家里都困难,饿死个把人根本就不是稀罕事。自己家里都顾不上了,谁还有心力去管别人家的事,何况还是自己冤家对头的娃。
钱如意这个拧巴的孩子,偏不。她就要管。就要替赵丰收出头,气他爹娘。
再后来遇见陆子峰。
没错,钱如意是先遇见的陆子峰,因为陆子峰才遇见的卫如言,两人才成了好姐妹。
那时候,钱如意瘦瘦小小的,细脖子上支棱个大脑袋瓜子。陆子峰好心捡她回长风书院。她和陆子峰拌了一路的嘴。钱如意都不明白,她的嘴咋就那么欠。要不是和陆子峰拌嘴,是不是也不会和他有什么纠葛?
再后来遇见周玉郎……
想到这儿,钱如意胸中就炸裂般的疼。她只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转而望向阿青:“你哥哥如今在做什么?”
阿青道:“也没什么,就是在御前,跑跑腿什么的。我哥哥那个人,原本自由自在惯了的,如今是被我牵连了。不得不和那些他原本看不上的朝廷鹰犬打交道。我对不住他。”
阿青的脸上浮起愧疚之色。
钱如意安慰她道:“俗话说的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许这也是对他的一种成全。人总不能做一辈子的江湖浪子。之前世道不好,往后要是太平起来。你们还像原来那样四海为家,只怕会更不容易。”
阿青不欲继续这个话题,摆手道:“你不懂。我们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乐趣。”
钱如意却还是忍不住要说:“岂不闻,侠以武犯禁。”
阿青便不爱听了,顿时沉下脸色:“你应该去御史台,做御史大夫去。窝在这里,白白浪费了你的好口才。”
钱如意见她恼了,也知道自己多言了,于是便涎下脸皮来:“对不起,你原谅我吧。以后再不敢了。”
阿青翻了她一个白眼:“你呀,真的是三句话就狠得人牙根痒痒,和那人当真是天生一对,地设的一双。得亏阴差阳错的没让你们凑一对,不然天底下旁的人也就不用活了。”
她越说越气,起身便要走。
钱如意扯住她的袖子:“好姐姐,千万饶了我这一遭吧。”
阿青将她的手甩开,回头瞪了她一眼。气呼呼的走了。
春桃赶过来,担忧道:“主子,你把清贵妃得罪了,咱们以后怎么办?”
钱如意都替她累:“春桃啊,爱操心的人老得快。”
春桃语塞,闷闷的走开了。
钱如意顿时无语,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她的嘴怎么就这么欠呢。就不能好好的说话吗?春桃之所以担心,也是为她。
她这种人,看来活该孤独终老。
她满心郁闷的转头,将视线望向墙根下那棵桃树:“桃树,我再也不那样说话了。”
“不怎样说话了?”胡大郎的声音突兀的传来。
钱如意转头。只见一团金光向院子里飘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她下意识的眯起眼睛来。
胡大郎将抱着的东西交给一旁站立的春桃,看向钱如意:”听说你闷得慌,我特意给你带了副画儿来,请你鉴赏。“说着,示意春桃将那画儿打开。
钱如意转头看去,顿时愣住,有些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胡大郎睨着她的脸色:“你这是什么表情?”
钱如意最终决定,还是笑吧:“这画我认识。”
胡大郎点头:“我知道。”
“这是我画的。”
胡大郎的表情,咔嚓一声,掉在了地上。
钱如意望着那幅画:“我也没想到,还能再看见这画儿。”说着,吩咐春桃,挂起来吧。也算是个念想儿。
胡大郎凝视着她:“那你猜到这幅画从哪里来的了吧?”
钱如意看向他:“你向玉匣关下手了?”
胡大郎指着她:“你呀,你呀,生成个女人真的屈才了。你要是男人,咱们两个联手,肯定能叱咤风云,藐视这苍穹。”
钱如意虽然一再的告诫自己要笑,可还是笑不下去了:“你把他杀了?”
胡大郎反而一愣:“谁?”
钱如意忽然发现,彼时她曾经日夜牵挂的人,这个时候,却连提起他的名字都那么的艰难。她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周正。”
胡大郎反问:“你怎么想的呢?让他生还是死?”
钱如意想了半天,摇了摇头:“不知道。”
胡大郎追问:“为什么?按道理,你不是应该挺恨他的么?怎么会不知道?”
钱如意看向他,十分沉静道:“可你不知道,我曾经爱了他很多年,就算嫁给陆子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还以为,自己其实是爱着他的。”
她的这些话,无疑令胡大郎十分的惊诧。他吃惊的望着钱如意:“你那时,心里牵挂的竟然是他?”
钱如意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她忽然发现,原来将事实讲出来以后,竟然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过往的那些耻辱也好,相思也罢,讲出来之后顿时便无足轻重起来。
仿佛那些往事,还不如眼前的微风。
事实上,不管再怎么样的过往,真的都比不上眼前的一阵微风。
胡大郎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原来这样。”他顿了顿:“我更不会杀他了。”
钱如意闻言,竟然轻舒了一口气:“不杀也好。他毕竟是国之重臣。曾经为了大业子民,建功立业。你要是真杀了他,恐怕会冷了朝野有志之士的心。”
胡大郎摇头:“我不杀他,只是因为,让他死了太便宜他。”
钱如意顿时笑开了,发自内心的笑:“这才是真正的你啊。睚眦必报,铢锱必较。”
胡大郎道:“从前,你要是当着我的面说这样的话,我定然不会和你善罢甘休的。现在听见你这样说,我心里反而有些欢喜。总算我在这世上并不孤独。还是有个人一早就看穿了我的。知我如你,我也算不白来这世上一回。”
钱如意福身:“万岁过誉了,民妇诚惶诚恐。”
胡大郎指着她:“你也原形毕露了。你就是这样一个假惺惺的人,让人看见了就恨得牙根痒痒。你要是个男人,我肯定一天揍你三遍。”
钱如意笑道:“我也才意识到,所以准备改。”
“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胡大郎随意的在不大的院子里转了半圈:“还有个事。我准备在西南地设立第二个经略司。正好
卫善丁忧期满,我准备让他去。但是,你也知道那老匹夫的。泥鳅一般,滑不留手。以家中有幼子无人照拂为由,不肯去。我答应了他,帮他抚养幼子。
可是,这宫里的人,相信我不说你也心里跟明镜一样。所以……”
钱如意心头一动:“你想让我代为抚养卫善的幼子?”
胡大郎点头:“你也知道,我是个生意人出身,没有道理养闲人的。你在我这里白吃白喝的,总要做些事情才行。”
钱如意会心一笑:“万岁啊,你的心意我明白,也领受在心。你不过是可怜我常日寂寞,给我找个人来做伴儿罢了。偏要用那样凉薄的话来说出来。您这样讲话,会没朋友的。”
胡大郎反问:“朕需要朋友吗?试问这天下间,谁人能和朕平起平坐,敢说是朕的朋友?”
钱如意愕然,抬头望着他,下一刻伸出一个大拇指来:“人说天子,天子。万岁爷果然是天选之子。这份旷古烁今的气魄,非天生不能有啊。”
胡大郎睨着眼睛望着她:“我怎么觉得你是在骂我啊?”
钱如意顿时一头黑线。她这破嘴,何人抬杠多了,如今就算说好话,也没人肯信了。
胡大郎甩袖道:“话就说到这里吧,我先走了。”说完,心情十分高兴的走了。
春桃拿着那幅画,问道:“主子,这画挂到哪里?”
钱如意看了看:“就挂到中堂上吧。”
春桃找了小丘,两人合力将那副画挂上。
钱如意站在中堂前,抬头看去。这是一副地图,楣首写着的三个字……山河图,字迹俊逸端方。看字如同看人,看见那字儿就仿佛看见那俊逸端方的男子一般。
钱如意从不曾提起,但是却也从不曾忘记。那时候家里穷,饭都吃不饱。爷爷奶奶顾着她,难免令家里其他人受委屈。她赌气离家出走,要把自己饿死在荒郊野外,或者喂野兽也行。
可真的听见动静的时候,她却吓得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刺猬。
草丛被拨开,她看见了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长得那么好看的一个人。她那会儿都奇怪,明明都是人,为什么陆子峰就长的比村里那些人好看呢?
等她见着了卫如言的时候,更是惊为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