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自己简短的三十年春秋略略回顾,忽然发现自己此刻除了不知所踪的笨笨,其余无一人挂牵。
刁氏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已经自己梳洗整齐的钱如意。
钱如意一向不怎么装扮,今天却化了一个浓艳的妆容,穿起前一天那妇人送来的鲜艳的衣裳,还只是在那里坐着,就仿佛周身都自带光芒一般,艳丽无匹,灼灼其华。
刁氏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娘……娘子……”
钱如意回眸一笑:“我这个样子,很吓人么?”
刁氏一个踉跄,抚住自己的胸中狂跳的心脏:“娘子要是这样出去,怕不是要被宴席上的那些人给吃掉。”
钱如意笑道:“你这是小看我了。就算他们想要吃我,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钢铁铸成的牙口。”她的笑意中带着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冷。
刁氏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娘子,你还好吧?”
“好的很,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如意,如意,我要找如意……”外头忽然传来卫如言疯疯癫癫的声音。以及春香劝戒的声音。
钱如意抬头:“请你们奶奶进来。”
片刻就见卫如言穿着一身彩衣,披头散发的从外头跑进来。一眼看见端坐在那里的钱如意,眸中原本癫狂的神色一怔,忽然间便红了眼眶。下一刻,她便嘻嘻笑着,跳着脚指着钱如意:“仙女,仙女……”
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将眼泪抹去。
钱如意心头一颤,才知道卫如言没疯。她是装的。
她那样灵慧的女子,哪里能看不出周正和周玉郎之间的隔阂呢?可惜她人微言轻,别说没说什么,就算说了什么也没人会听。一旦周正和周玉郎反目,她和孩子便会陷入危险之中。
周玉郎是不会顾忌她和孩子的死活的。而周正会因为她是周玉郎的妻子而忌讳于她。说不得,周夫人也会将父子反目的帐记在她头上。到了那时,孩子也还罢了,她是万万没有活路的。
唯一能够活着,守护着她的两个孩子的办法,就是疯掉。所以,她疯了。
可她为什么又要跑到钱如意面前来,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钱如意想来,只有一个可能。她那样通透的女子,必定知道钱如意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从此天人永隔,阴阳两路。她是来送行的。
钱如意起身,走到卫如言面前。
卫如言依旧嘻嘻哈哈的笑着。
钱如意伸手,将她的头按压下来,拥进自己的怀里。这样,卫如言要哭的时候,别人就看不见了。
卫如言果然不再舞动双臂,伸出双臂回抱住钱如意,弓着腰,安静的伏在她怀里,许久道:“如意,我喜欢你。我是姐姐,你是妹妹……”如果你听得够仔细,一定能听出她话语间的哽咽。
钱如意此时却一点儿泪意都没有。她笑着点头:“我知道。”
卫如言接着道:“我一共有两个妹妹,另一个叫凝翠。她住在好远、好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孩子。那孩子啊……嘻嘻……我只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钱如意心里咯噔一下:“好。”
卫如言接着语无伦次道:“那孩子是她偷的,不是她生的。哈哈……”
轰然一声,钱如意犹如遭到当头一声雷击。笨笨果然和凝翠在一起。但随即,她最后的那一点儿牵挂也放下来了。笨笨跟着凝翠,凝翠必定不会令他受委屈的。毕竟,凝翠是那样的喜欢笨笨,将他当成亲生的孩子一样看待。笨笨也喜欢凝翠,自幼就跟着凝翠身后长大的。
“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哦。”卫如言哭着,笑着。
这时,外头有侍卫道:“宴席开始了,侯爷请如意娘子去侍宴。”
钱如意应了一声:“知道了。”
低头看向卫如言:“如言啊,你看我今天漂亮不漂亮?”
卫如言点头:“漂亮。”她不敢抬头,因为她此刻无法控制自己的泪雨滂沱。
钱如意拥着她:“我也给你化个漂亮的妆容好不好?这样咱们两个就一样漂亮了。”
“好。”
钱如意看向刁氏:“将我的胭脂匣子拿过来。”
刁氏闻言,去拿了过来。钱如意将手上沾了胭脂,正要给卫如言擦,以掩盖她刚刚哭过的样子。冷不防卫如言将她手中的胭脂匣子夺去,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摸声一个大红脸,看上去红的触目惊心,仿佛鲜血横流。
卫如言却将那胭脂匣子一扔,蹦跳着:“我也好看了,我也漂亮……”向着外头跑了。春香连忙去追赶。
钱如意见刁氏还在一旁站着,催促她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帮春香追你们家奶奶去。以后,你便替我照顾如言吧。”
刁氏一怔:“娘子,你呢?”
钱如意道:“你不用管我。我自有去处。带上那两个小丫头,去追如言吧。”
刁氏还想说什么。钱如意走过桌前,抱起那琵琶:“见到七夫人的时候,告诉她,这琵琶我怕是不能还她了。”说完,将拖地的裙摆往身后一甩,踏出房门而去。
刁氏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招呼两个小丫头:“快些跟我去追咱们家奶奶。今天府里有大宴,别让她迷迷糊糊冲撞了谁。”
两个小丫头不疑有他,跟着刁氏就追着卫如言跑去的方向追去。
钱如意站在大门旁边,看着三人的身影跑远,转头向来请自己的侍卫道:“劳烦将军带路。”
那侍卫这才从惊艳之中回过神来,在前头给钱如意带路。
大宴设在候府的花园之中。来来往往皆是兵丁将勇,并无一个女客。许多女子穿梭于这些男人们之间。也有端酒的,也有奉着果子的……
钱如意一路由侍卫引着前行,所过之处无不引人侧目。很多人暗地里窃窃私语,猜测这怀抱琵琶的女子,是何来历。但是,因为是周正的亲卫引着,那些人之敢远观,而并不敢近前。
走到一座新起的高台前的时候,忽然冒出一个中年大汉,将钱如意的无路挡住:“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钱如意闪目望去,那人身穿将军服饰,显然不是一般的兵勇,正要和他说话。忽见旁边闪出一个妖娆的身影,似乎站立不稳一般,扑进那大汉怀中:“哎呀将军……小女子一时不察竟然让你跑掉了。将军莫非与小女子斗酒怕败了,才半路撤退的么?”
钱如意看去,那妖娆的女子,原来是昨日给自己送衣服的妇人。
那妇人向钱如意暗暗是个眼色,示意她快走。
钱如意微微向她福身一礼,算是感谢。这才抱着琵琶,踏上了那高台的台阶。
高台之上是一座敞亭,很是宽阔。厅中坐着的人,显然比外头那些的官阶要高很多。钱如意用目扫去,但见文武都有,还有很多穿着平民服色的人,大约是关内得乡党耆老,豪绅富宦。
忽然她心头一颤,因为她在这一众人中,看见了朝中大员才会有的服色。她整个人都不好起来。
如果她没有记错,玉匣关内能穿这个服色的人,以前只有经略使卫善。五品文官,在军中是不大可能有的。如今,卫善早就回了京城,还能穿这样服饰的会是谁?
最大的可能就是陆子峰被擢升了。
钱如意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却在这一刻才发现,自己所谓的做好准备,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她垂着头,甚至连身体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却听有人道:“你这女子,怎么进到亭里来,连头都不敢抬的?莫非丑得不能见人?”话音未落,便引来席间一阵哄堂大笑。
钱如意不惧被人围观,却无论如何无法令自己坦然面对眼前之人。她猛然间转过身,便要逃走。却被人一把捉住:“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且抬起头来,给咱们爷们儿瞧瞧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随着话音,钱如意的两颊被一只铁钳一样的大手捏住,强硬的抬了起来。
“嘶……”那人倒抽一口凉气,猛然松开捏着钱如意两颊的手,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快速的倒退了两步。
“怎么……果然很丑么?”旁边有人调笑。
那人摇头:“不,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侯爷果然慷慨。”
“你倒是将那女人转过来给大伙儿瞧瞧。”
那人不由分说,就要上来动手。仿佛钱如意只是一个物件而已。
钱如意冷声道:“不劳您动手,民女自己有脚。”钱如意别无所长,唯有一副好嗓门儿。这一声清凌凌仿佛初春刚刚开化,在冰凌丛中跳跃的山泉水一般,灵动清脆,仿佛碎玉流珠。
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出声,陆子峰必然就将自己认出来了。这样的话,她就算转过身去,他大约也不会毫无心理准备,太过震惊失了神态。
可是,当钱如意转过身的时候,不由怔住了。在做的哪里有陆子峰。那个穿着五品袍服的,虽然也是个年轻的官员,但却不是陆子峰。
只不过,钱如意稍稍放下的心还没有落地,又提了起来。她一个小女子,尚且能轻易的找个人来冒充陆子峰,不会是眼前这个人也是吧。
那人大约见钱如意一直盯着他看,起身道:“这位姑娘,某姓宋,姑娘敢是认识宋某人?”
他要不说他姓宋,钱如意还真没想起来他是谁。他这一说,钱如意忽然想起来了。这个人他在京城的时候见过,彼时这人还是个小小的巡察御史。他爹钱如意就比较熟了,宋守义,宋老爷子。
要是换在别的场景下,钱如意说不得就真的顺着话往下说了。可此情此景,她还是谁都不认识的好。毕竟,她现在的处境,谁和她认识,谁丢人。
她向着宋书城微微蹲身一礼:“大人见笑了。民女出身穷乡僻壤,一向听闻京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却无缘得见。今日见了大人,果然气宇轩昂,于我们这小地方的人不一样。因此才失态了。还望大人海涵。”
宋书城反问道:“你既然不认识我,又如何知道我是从京里来的?”
钱如意一哽,胡乱道:“我听人说的。”
宋书城还有再问,旁边已经有人不耐烦了:“宋大人,你要是和这小娘有话说的时候,回头让侯爷送给你,你领回家去,只管说个够。这会儿,大家都看着,你就算想要做点儿什么也不便宜。”
顿时,亭中又是一阵哄笑。
旁边有人叫道:“我看这小娘抱着个琵琶,不如让她先弹一曲来咱们听。”
众人顿时起哄起来。
钱如意道:“好。各位请安坐,民女这就弹来给诸位助兴。”
“啰嗦什么,快些弹。不然别怪爷不客气。”
钱如意瞪了他一眼。她这个人,原本就没有什么杀伤力的,今日又打扮的风外的美艳,这一眼甚是勾魂摄魄,那人顿时怔住,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了。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垂涎三尺之下,钱如意坦然自若的在亭中坐下,抬素手露出皓腕,伸出芊芊柔荑,叮咚,叮咚拨弄了两下琴弦。而后闭目略作回想……
琵琶嘛,卫如言也会弹的。
她想了想卫如言弹琵琶时的样子,再次拨动了琴弦。不过那音调自然不敢恭维。
众人纷纷捂耳朵:“这也太难听了。”要不是钱如意长的好看,估计这会儿早被人给拎起来扔出去了。
“且住,诸位还请稍安勿躁……”
宋书城忽然站起身来,向着在坐的抱拳。
众人似乎很是给他面子,见状纷纷闭上了嘴巴。
忽然发现那铮铮嗡嗡的琵琶声也没有那么难听了。
似乎有一副金戈铁马的画卷,伴随着那琵琶声徐徐展开。激战过后惨烈的战场,天空盘旋着的秃鹫,孤零零的战马,穿过战场的风声,每一样都令人感到悲怆,甚至绝望……
在做的很多武将,都是身经百战,和周正一样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这曲子直击人心,令他们中的很多人,一时间泪湿了双目。
钱如意弹完许久,亭中的气氛都十分的沉重,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他娘的,这小娘们儿弹得什么鬼曲子,竟然让爷爷心里好不难过。”一声叫骂打破这沉重。一条大汉起身向钱如意走来。似乎要打钱如意的样子。
宋书城见状,连忙道:“将军息怒。”
那大汉道:“息什么怒,老子只是让这小娘们儿再弹一个高兴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