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如意真的睡着了。昏沉沉的,仿佛置身在大海之上,起起浮浮,摇摇晃晃,反正睡得十分的不踏实。忽然,她一脚踩空,身体直坠而下,一惊醒来。
只听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道:“奶奶醒了。”
钱如意认得,这是常云容的声音。她转头看过去,只见常云容喜气洋洋的站在她的面前,福身道:“妾身给奶奶请安。”
钱如意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把自己给厥过去。她看了常云容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儿来:“你以后不要叫我奶奶了。我就是个乡下丫头来着,听着不习惯。我比你大几岁,你就叫我姐姐吧。”
常云容从善如流:“姐姐。”
钱如意想要自己做出个自然的样子答应一声,一张口嘴里满是铁腥气,只发出一个低低的声音:“哎……”
常云容过来将她扶起,转身又端了一杯温热的水来:“姐姐睡了好几天,嘴里肯定苦,先用这淡盐水簌簌口吧。我做了些清淡的小菜,熬了些小米粥。一会儿端过来,让小公子陪着姐姐用一些吧。”
钱如意点头,她本想不问陆子峰的去向,可最终还是没忍住:“我师兄,去你那里了么?”
常云容面上微微一红,垂头轻声道:“去了。”
一瞬间,钱如意的心仿佛被钝刀狠狠的割了一刀般的难受。
却听常云容接着道:“陆大人去了,坐了一坐就又走了。”
钱如意抬头:“为什么?”
只见常云容垂着头,咬着唇道:“陆大人对您的情深意重,云容这些日子都看在眼里了。云容不想在你们两个之间做恶人。”
钱如意道:“我也不瞒着你。我确实不是贤良淑德之人,也没有多么宽宏的度量。只是,既然你进了咱们家的门,我便也不会将你当作外人。你也不应该将自己当成外人。我的身体你也看到了,怕是不能陪着我师兄到百年的。与其到了那时候,将他丢开一个措手不及,何如早早的打算起来呢?你是个好的。比我强千百倍。把他交给你,我是一千一万个放心的。”
常云容脸色更加的通红,垂着头声细若蚊:“姐姐是个爽利的人,我便也不藏着掖着。陆大人的人物才情,但凡是个女子,未有不动心的。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轻贱了自己。”
钱如意颓败道:“我在你面前,已然是无一是处,你如今这般,更让我无地自容了。”
常云容道:“姐姐如何这般的妄自菲薄呢?”
钱如意摇头:“我自己的斤两,自己再清楚不过。我和陆师兄在一起,原本就是一个错误。非是我配不上他,而是我们两个不合适。”
常云容道:“您要这样想,就是您的不对了。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你们二人伉俪情深,足以羡煞无数的旁人,那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钱如意知道,无论和她说什么,她也是不懂的。因此也便不再多言。由着常云容将她扶起来梳洗。
笨笨从外头进来,看见她起身了,十分的高兴:“娘,你睡醒了?你都睡了三天了。我要叫你起来,我爹偏不让。我要睡懒觉的时候,他就不许的。爹可真偏心。”
钱如意问道:“你爹呢?”
笨笨道:“前头去了。”
一家人就在衙门的侧院里住着,陆子峰不出去的时候,上差很是方便。往前面去了,就是去上差了。
钱如意又问道:“那你今日怎么不去上学?”
笨笨道:“今日休沐啊。”
钱如意才想起这事来。她的身子弱,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能顾住自己已经是倾尽全力了。能顾得上照看孩子和陆子峰的时候,实在是少之又少的。幸亏了她身边的人,帮她看顾着。不然日子早就过的一塌糊涂了。
想到这些,钱如意心里不由得又黯淡几分。她将笨笨拉到自己面前,仔仔细细看了又看,而后抬头看向常云容,向笨笨道:“叫常姨。”
笨笨天真不知事的年纪,闻言冲着常云容甜甜唤道:“常姨。”
常云容明显有几分不知所措,一边答应着,一边在身上摸索着:“我这也没有什么礼物给你。”她摸到自己颈项间的一个链子,略犹豫了片刻,将那链子从衣领里扯了出来,只见上头缀着一个小小的玉坠子。常云容将那玉坠子取下,戴在笨笨的脖子上:“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如今就送给你吧。”
笨笨道:“谢谢常姨。”
常云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又红了,调转话题道:“咱们吃饭吧。”
钱如意望着她道:“以后,这孩子还要多赖你照顾。”
常云容羞涩道:“这是自然的。”
笨笨是个人来疯,眼里又一向没有生人。常云容又生的漂亮,会讲话。他很容易就和她熟悉起来。吃过饭就跟着她出去玩儿了。
常云容也乐得和这孩子熟稔一些。毕竟她的身份现在是陆子峰过了明路的妾室。女子从一而终,这里就是她的家。陆子峰是她的丈夫,笨笨是陆子峰的儿子,就是她的半个小主子。
这时,王氏走进来。看了看桌子上剩下的饭菜,又看了看钱如意:“你怎么忽然心软起来?你这个样子,可不是当家主母的样子。日后须有你哭的时候。”
钱如意此时,已经有些麻木,木然的望着她:“那你说,当家主母的样子,该是什么样子呢?”
王氏哪里知道,因此说道:“最起码,该是和二太太那样的。”
钱如意更正道:“二太太是妾。”
王氏闻言,不由得感慨起来:“也是。可惜了二太太的人物。”
钱如意反问:“所以,是妾还是妻,有什么重要的呢?重要的是为人处事的方式。二太太虽说一辈子做不得正妻,可是你看她如今,不知道比多少富贵人家的正头老婆都过得滋润呢。我三个舅舅,哪一个不把她当亲娘一样敬重?”
王氏点头:“那是。”但她转而就恍然起来:“如意,好端端的你怎么说这话?你舅舅把二太太当亲娘,是二太太的德行好。他们个人又没了亲娘的。你如今好好的,可不能有那样的心思。”
钱如意一笑,却满是苦涩:“我不过是那么一说。你觉得常云容的人品,人物比二太太如何?”
王氏吱唔道:“这个怎么说呢?”
“实话实说。”
“要说实话,这位常姑娘的人物自然是没的说。满金山县,我还没有见过比她更端庄,气度更好的姑娘。德行嘛……这个却还不好说。”
钱如意道:“我瞧着德行也好。你看她进退有度,举止得体。咱们离开那么久。家里只有她和我师兄。倘若她要使出点儿什么手段来,还不方便么。”
王氏道:“你又没见,知道她使没使手段?”
钱如意道:“我信她。”
王氏道:“那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啊。哪里有心甘情愿把自己丈夫往外推的?”
钱如意黯然道:“我自然不愿意这样。可是,我能怎么办?”
王氏闻言也是无奈:“这世道,对咱们女人忒是不公。”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传来七嫂尖声的叫骂:“就你嘴馋,什么都想吃。你没修了那可人疼的命,活该你吃不着好吃的。”
紧接着便是孙氏劝慰的声音:“七奶奶,可不敢动气,仔细动了胎气。”
钱如意向外望了一眼。王氏冲她摆手:“你歇着吧。我去看看。你七嫂现在越来越糊涂了。咱们才回来几天,她就骂了几次了。
也不想一想,要不是有你在,给她撑着腰。就她那德行,早被那外头的两个妖精给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钱如意拉住王氏:“你也不要去看了。随便她吧。”
王氏看钱如意的脸色十分的不好,白的似乎要透明一般,心里也确实放心不下,于是道:“罢了。那我也不去看了。随便她吧。
左不过骂两声,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王氏看钱如意始终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便死活拉着她出去走走。
如今的经略司门前,过了那个长着一棵老树的空地,就是集市。虽不如京城繁华,可也热闹的很。
王氏拉着钱如意在街上闲逛。
忽然听见路边的茶楼里传来孩童清脆的说书声。钱如意站住脚步听了一会儿,里头说的是《白蛇传》。她抬起头看了看那茶楼的门匾,上书《听风楼》三字。连同那茶楼的名字,带门口的装潢,都有些清爽的出了奇,和金山县一惯的装璜完全不同。在林立的商铺中间,独树一帜。
王氏见钱如意站在那茶楼下侧耳聆听的样子,笑道:“你这个师傅真的是顶顶不合格的。连自己徒弟的声儿都听不出来了。”
钱如意道:“没想到,这两个孩子竟然已经能够登台了呢。”
王氏道:“还不是你的眼光好吗?这两个小子,虽然其貌不扬的,但是聪明伶俐的很,又安守本分,又知道刻苦用功。原本我也还想着,等他们两个能登台的时候,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呢。谁知道,咱们出门了两个月,这俩猴崽子自己倒是有主意的很,自己给自己找了营生杆子。”
钱如意更加意外:“你说,他们两个是自己找到这家茶楼来说书的?”
王氏点头:“是啊。要不说这俩猴崽子自己有主意呢。”
钱如意道:“那咱们去看看。”
两人来到茶楼前。
茶楼前负责迎客的茶博士,早已看到这两个人站在那里了。见她们走过来,连忙迎接着:“二位楼上请。”
钱如意从善如流,跟着那茶博士来到楼上。只见楼上一个开间,已经坐了许多客人,开间的前头有个略高于地面的台子。此刻金德禄兄弟两个,正在那台子上说的热闹。钱如意走进来,他们两个根本就没看见。
钱如意见旁边有空座位,正要去坐。那茶博士道:“女客都在那边。”
钱如意抬眼看去,只见一道屏风横亘在屋子中央,将一间大屋子分隔成两块。这边靠近楼梯的地方,果然都是男客。她便走到另一边去。才看见那边的景象,果然都是女客。
钱如意和王氏寻个位子坐下。茶博士又问,要什么样的茶,什么样的点心。钱如意对这个一无所知。王氏随便点了些。茶博士便自去张罗了。
钱如意抬头看了看四周。那女客们有老也有少,大部分都衣着整齐,一看就是有些家底儿的人家出来的。也难怪,要是贫苦人家的女子,终日为了生机奔波就已经足够精疲力竭了,哪里还有闲心来听人说书。
钱如意又看了一遍,忽然发现,这屏风是将屋子的一角全都隔起来的,除了一个入口,别的毫无缝隙。女客虽然没有男客多,但是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又是大夏天,那滋味儿也怪不好受的。
尤其是那年轻的女子,大多数都是涂了脂粉的。汗味儿和脂粉味儿混合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聚集,那味道相当的酸爽。而且,她们只是能听到说书人的声音,根本就看不见人的。
钱如意在这里坐了一坐,便有些受不了那里头的气味和闷热,起身离开了。
王氏一路嘀咕着:“咱们才要的点心和茶,好歹喝上两口。不然把点心拿回家去也成。您倒好,看都没看就全都扔了。”
钱如意道:“我实在受不了那里头的气味儿。”
王氏道:“那有什么法子?男女授受不亲。咱们金山县的书场,又只有这一家,别无分号的。想要听书可不就得受着点儿委屈。”
钱如意问道:“你说这说书能挣钱不?”
王氏道:“自然是能的。你不见那茶楼里多少人么?”
“比种地怎样?”
王氏想了想,摇头:“不如种地。”
“为什么?”
“你想啊。种地那好赖是正经人家的营生。说书算什么呢?卖嘴的。三教九流这个最多算下九流。也就和唱戏的差不多,都是拉着棍子要饭的行当。”
钱如意道:“你看看我。像我这样的,见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要是会说书不也是一条活路么。人到了窘境,只要能活下去,有个吃饭的营生,还管他是上三教还是下九流么?”
王氏点头:“你说的也对。自从这俩猴崽子开始登台说书。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这俩孩子要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怎么会
被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