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伯母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哭道:“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娃啊,你吓死伯母了啊……”
原来,钱如意太过悲伤,昏厥了过去,情急之下,三伯母扇了她一个大嘴巴子,才把她打醒。这般嚎哭起来,心头那郁结之气抒发出来,也就好了。
在乡下,但凡有人家传出这样的嚎哭,都不用出门报丧就都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家哭了一场之后,大伯便开始着手料理爷爷、奶奶的后事。钱家人丁兴旺,得用的人也多。有去请本家过来议事的,也有往远路去报丧的。
还没等这边分派完呢,同村有人一路小跑从外头进来,叫大伯:“你快去看看吧,你家的祖坟不知道让谁给刨了。”
大伯一听,顿时就怒火中烧:“奶奶的,哪个不长眼的,敢在我老钱家祖坟上动土?”说完,抄了一根棍子就向外走。许多人紧跟着,呼啦啦就跟了去。
钱如意腿脚不中用,是跟不上的。急得她一路走一路哭,陆子峰干脆将她背了起来。
等她好不容易赶到的时候,只见一大群人在坟地上围成一个圈,都默默的看着眼前的情景,谁都不说话。
钱如意挤进去,顿时也有些傻眼。
眼前掘开的土堆还是新鲜的,泛着潮气儿那种。一看就是昨夜新挖掘的。
土堆拥着一个墓道,直通一面青砖垒成的封墙。那砖是活着垒的,并没有用灰浆。也就是说,这墓是个新墓。而且,看这个墓的位置,正是爷爷该躺的地方。
这也难怪大家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了。
钱如意就没听说过爷爷、奶奶什么时候为自己百年之后,置办过阴宅。很显然,在场的叔伯们也没一个知道的。爷爷今天天亮才去世,这阴宅一大早就被人掘了出来。显然那个人远不了。
能是谁呢?
众人纷纷在心中猜测。
六叔道:“能不能是……五哥?”
毕竟,除了孝子贤孙,就算是忙帮,也不会有人会想着去一早给别人家里的老人,建个阴宅备着啊。白事去给主家帮忙还要个红利是呢,更别说悄无声息的给建个阴宅这种大事了,这可是顶顶犯晦气的事。
但是,钱如意从看到那阴宅的一刻,就猜到是谁干的了。这个世上,除了赵丰收那个傻子,再没有人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她下意识的抬头四顾,可惜她个子太矮,四周都是比她高的男人,人圈之外,她什么都看不到。
因为四月天气,已经暖和起来。大伯又觉得如今是借别人的宅子停丧,不好拖太久,于是决定排七日下葬。钱如意这些天心里悲伤,人也憔悴。
到了第六天,实在熬不住,昏昏沉沉睡去。
正睡着,忽然隐约听到啜泣声,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七嫂在偷偷哭泣。
钱如意见了,便眼眶发胀:“七嫂,你怎么在这里哭?”
见自己偷偷哭泣被发现,七嫂抹了一把泪水:“如意,你说,你七哥怎么还不回来?”
钱如意这才恍然,细细想去,小七带着其余五兄弟,离开金山县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里,音讯不通。如今家里有了事情,七嫂心里难过也是应当的。
可是,要怎么和七嫂说呢。
一早看着爷爷情况不好的时候,四伯曾经提起过,要不要把那些外出的孩子们叫回来。大家商量的结果是,不告诉他们了。一是因为来回路途遥远,太过折腾。二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陆子峰如今官复原职不假,可谁知道哪天又犯了事儿呢?为了避免临时慌乱,大伯决定不告诉小七他们。
这个决定对于钱家这个家族来说,固然是长远的打算。可是对于七嫂这样的媳妇来说,确实十分不公平的。她们何罪之有,就因为家族的一个决定,令她们少年夫妻,生生分离。
钱如意安慰道:“那京里距离这里何止千里,怎么可能说回来就回来呢?”
七嫂哭道:“可明日,就要下葬了啊。他要是再不回来,连爷爷、奶奶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对此,钱如意还能说什么,只能无声叹息罢了。
她默默的伸手去拥七嫂。七嫂也回抱着她。姑嫂二人相互依偎着,仿佛这样才能令心中的悲伤,稍稍淡化。
陆子峰这几日都分外的忙碌,是没有时间一直陪在钱如意身边的。还好钱如意还有钱家这一大家子人。若不然,就凭她一个弱女子,无论如何抗不过同时失去爷爷、奶奶两个至亲的打击的。
等爷爷、奶奶下了葬,偌大的宅院里,就剩下了钱如意和七嫂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
这几天,就连两个孩子都分外的安静。
按照风俗,至亲下葬之后,外嫁的女儿要留在娘家住三天。
钱如意从来没有觉得,时间那样的漫长。在家里得一时一刻都仿佛是煎熬,连空气吸进肺管儿,都仿佛一把多刃儿的小刀,割的人撕心裂肺的痛,又无处可逃。
她又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可以过的那样快。
似乎前一刻她还滚在奶奶怀里撒娇,后一刻就剩下她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栏舍前,猪没有了,鸡没有了。连爷爷、奶奶也没有了。
三天之后,陆子峰来接她。
钱如意将老宅子的钥匙,就那样明晃晃的挂在了大门的门闩上。她在用只有赵丰收能看懂的方式,告诉赵丰收,谢谢他,她走了。
陆子峰赶着马车,四月的风吹拂过耳畔,带着晚春独有的气息。花香、草香、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不觉就舒缓了紧张的神经。
钱如意这些天真的累了,懒懒拥着儿子躺在被子下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忽然想起什么:“师兄,等多几天你空了,让胡大去京城跑一次腿吧。”
陆子峰问道:“怎么了?家里不是还有银子么?”
钱如意望着紧挨着自己,搂着丫丫的七嫂:“我想把七嫂送过去。”
七嫂闻言,顿时目光一闪,就差竖起耳朵了。
却听下一刻陆子峰道:“还是过些时候再说吧。最近不大太平。”
七嫂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陆子峰显然不想多说什么,他一向和老贤王的思想不谋而合,认为女人不应该管外头的事,只管安心照顾家里就好,因此,他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出了几个小匪徒。你们不用担心,玉匣关屯兵三十万,很快就会扫平的。”
七嫂还是担心:“那你七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能不能是路上……啊?”
钱如意见她开始胡思乱想,安慰道:“你放心吧,我七哥肯定没事。他这会儿不是在放羊,就是绕城开荒呢。”
“哦……”七嫂放心下来,但随即又淡淡失落开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都不说回来看一看,心可真大。”
钱如意总不能告诉她,家里根本就没有通知外头的那几个人。那样的话,七嫂的心该多难过。她只好装作接着看天,没有听到七嫂的话。
忽然,一道一场耀眼的光辉刺入她的眼眶,只是一瞬间就晃的她眼角流泪。
试问,这世间什么样的东西能将阳光反射的这样刺眼?
钱如意一个激灵,差点儿没从被子下头跳起来。伸手扯了陆子峰一把:“回去,快回去。”
陆子峰不解:“怎么了?”
“我忘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东西在家里。”
陆子峰心里记挂着衙门里的事物,问道:“回头让人来取不行么?”
钱如意坚决道:“不行。必须得马上回去。”
七嫂不由摇头:“你啊,总是任性的像个孩子。”
陆子峰有些不愿意,但是钱如意坚持,又当着七嫂的面,他只好将车头调转,回元宝村去。话说,他们才刚出村,没走多远呢。调转车头,不过一时三刻,就到了村边了桥头上了。
钱如意从被子下钻出来,扯住陆子峰:“你快说,那匪患如何?凶不凶残?”
陆子峰莫名其妙:“你怎么凭空问起这个来了?”
钱如意道:“刚才我在路上发现有带着利器的人埋伏。”
陆子峰吃惊道:“你不是开玩笑吧?”
钱如意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开玩笑吗?我问你,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将阳光反射成刺眼的光芒?”
陆子峰犹豫道:“镜子……”
钱如意道:“你家镜子会放在荒郊野外么?”
陆子峰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钱如意一看这情景,就知道不妙了。陆子峰口中轻描淡写的匪徒,肯定不是一般的蟊贼。话说,二十多年,元宝村的人也是从兵荒马乱,天在人祸中熬过来的。只是这二十多年太平了,才都懈怠起来。
钱如意见陆子峰不语,连忙就从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去找大伯了。
大伯乍然听见她这样说,还有些不信。毕竟,不是谁都像爷爷那样,无条件的相信钱如意,宠着她,爱着她的。
但是,看见陆子峰都紧张了。大伯就有点儿信了。于是就和陆子峰一起,赶紧去找村长。
元宝村三面都有寨墙,只有一面开阔处,就是元宝河流经之地。
村长是上了年纪的,曾经过乱世之苦。闻言并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就召集各家子孙,去到寨墙上巡逻放哨。铜脸盆,铁锅敲起来,各家的狗也都牵出来。咋咋呼呼,乱乱哄哄好一通热闹。
这个有个名目,叫敲山震虎,又叫打草惊蛇。就是告诉匪徒,我已经知道你们来了,我们是有准备的。让那些匪徒知难而退。
毕竟,老百姓们只是为了自卫,并不是非要刀兵相见,拼个你死我活才算。能够兵不血刃,将那些匪徒吓走,是再好不过的。
饶是如此,钱如意兀自惊魂未定,将陆子峰扯在屋内:“你认真的和我讲一讲,那匪患真的严重到,遍布到咱们这个村子了么?”
陆子峰见她实在惶恐,更加不忍心和她多说:“大约只是恰巧路过的,也可能是你看错了也不一定。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钱如意固执的扯着他不放:“你不告诉我,我才会害怕。你索性说了吧。我这人天生和旁人不同,就算再可怕的东西,只要心里有底儿了,知道深浅在哪里,也就不怕了。”
陆子峰犹豫了片刻:“不是我告诉你,实在是,事关……”
钱如意点头:“明白了,老王爷不让你说对不对?”
陆子峰摆手:“并不是,只是,这是攘除匪患,是男人们的事情,就算和你说了,妄自累你忧心,于事无补。”
钱如意对此嗤之以鼻:“女人就不是人么?就算是个死,也要做个明白鬼是不是?你只管说,我扛得住。”
陆子峰再三犹豫,这才点头道:“确实如你猜测,匪患十分严重。数日间,接连屠戮了数个偏远的村庄。只是,我也没有想到,那些人竟然猖狂到这般地步,连距离县城这样近的村庄都敢来。”
钱如意得到了实底儿,果然心里不再那样慌张。略一思索,催促陆子峰道:“你快去告诉大伯,让大家伙儿赶快点起狼烟来。警告别的村子,有匪情。”
陆子峰心里咯噔一声:“我怎么没有想到。”
钱如意道:“你并不在村里长大,所以不知道也没什么奇怪。”
陆子峰连忙去了。
不一会儿,村子上空就弥漫起了一股烟雾的味道。
笨笨从来没见过这情形,扯着钱如意看热闹。
钱如意看着才几岁的儿子,满心的忧愁:“这世间,怎么就不能一直太太平平的呢?”
笨笨不解:“娘,什么是太平?”
钱如意蹲下身,扶着他的肩膀:“笨笨,你记住娘的话。一会儿要是有坏人冲进村子里,你就往村子外头的荡子里跑。不要害怕,只管跑。娘一定会找到你的。知道没有?”
笨笨点头:“知道了。”转而再次追问:“娘,到底什么是太平?”
“太平,就是一家人好好的过日子,没有坏人来捣乱。”
笨笨似懂非懂的点头:“那笨笨也要太平。”
钱如意心头一动,望着孩子道:“如果有一天,咱们走散了。别人问你叫什么,你就说你叫太平。我听见别人这么叫你,就知道你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