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她的肚子满打满算也才四个月不到,原本没到十分显怀的时候。她却为了显摆,整日将腰踮起,装出个笨重的样子来。只见她一摇一摆走到太子面前,福身一礼:“给您见礼。”
太子嗑着瓜子,却在不经意间早已闪目将她打量了一遍,并没有搭腔。
那丫头自以为高人一头,又是十二分的端庄得体,扶着自己的肚子,扭捏着道:“您说您才得了一个闺女儿?”
太子将口中的瓜子儿壳吐出来,仍旧没有搭腔。跟在他身边的老太监,就要呵斥那丫头。太子略抬手,制止了。
只听那丫头接着道:“您看我这肚子里,保准儿是个儿子。您要真的想搁亲家,何不找个门当户对的呢……”
“噗……”陆子峰一口茶呛出来,差点儿没把舌头咬掉。放眼天下,谁敢跟太子爷讲究门当户对。他张口就要喝退那丫头,只听太子含笑道:“我也想找门当户对的,可是太难了。所以,只能找才貌相当的人家了。”
那丫头听了,顿时两眼冒光:“我家有钱。我们葛家在金山县,那可是大财主。我家大爷又会读书,才中了进士的,将来必定是要做大官的。”
太子已经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看向钱如意:“你舅舅哪里寻来的这样一个有趣的人?”
钱如意哭笑不得:“我哪里知道。偏他是我舅舅,我又拿他没法子。”
太子已经乐不可支:“回头,你代我向他问个好。就说……”太子想了想:“就说我家门头太低,配不上他家的高门大户,让他失望了。哈哈……”太子说完,放声大笑。
那丫头愣在那里足足有一刻钟,这才反应过来,气氛道:“我家娃能看上你家丫头,那是你家丫头的福气。你不愿意,我还不愿意呢。”说完,愤愤的走了。
太子接着嗑瓜子儿:“这科考都结束了,葛世文怎么还在你家里住着?”
陆子峰道:“大约是等着吏部给放差事。”
太子状似无意道:“他今年四十多了吧?”
陆子峰点头:“如果我记得不错,四十七了。”
“四十七……”太子沉吟了片刻:“可是不年轻了。朝廷里的差事可都不轻松,只怕他难以胜任。”
陆子峰道:“葛世文这个人,我很是熟识。还是有些才能的。只不过子嗣艰难,到了这个年纪,膝下犹自空虚,所以……”那言外之意,葛世文将那丫头宠的无法无天,也是有原因的。
陆子峰是个真君子,况且葛世文怎么说也是钱如意的舅舅,虽然女人们之间常有摩擦,但陆子峰并不愿意因此就断送了葛世文的前程。毕竟,一个读书人能够走到今天,很是不容易。
太子沉吟道:“原来如此……”
这时,三伯母已经蒸好了窝头。熬了金黄的浓稠的小米粥,炒了个白菜丝儿,滴上几滴香油,顿时满院子都是香味儿。因为太子的到来,三伯母还特意为他多炒了个葱花炒鸡蛋。
这都是最平常的农家饭,但是因为一院子的人凑在一起,有说有笑,显得这饭菜也非常的有滋有味起来。
大约是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胡大郎自然而然的从后头过来吃饭。才一露头一眼就发现了鹤立鸡群一般的太子勇毅,慌忙闪身又躲了回去。
太子大约也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向着后院望去:“我怎么似乎看见一个人影?”
一桌子的人都停住筷子顺着他的目光向后望去。
钱如意忽然吃了一惊,因为她到了这时才发现,太子和胡大郎长的非常的像。大约是因为胡大郎骨子里似乎就带着妖媚之气,所以,钱如意一向并不怎么注意。
近来胡大郎素菜汤子喝多了,将那身妖媚之气都洗涤的差不多了。钱如意才忽然发现了这件事。
小七忽然一拍手掌:“我想起来了,怎不见胡大来吃饭?我去叫他。”
太子目光流转:“胡大?胡大郎么?”
陆子峰点头。
太子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紧接着便重新恢复原来的从容之色:“早就听说他捐献了全部身家,投身做了别人家的幕僚。却原来是你家。”
陆子峰面上露出惭愧之色:“这件事,我也实在糊涂着呢。”
太子道:“这人呐,想要做事了,总归是好的。”他说完,顿了顿:“我听说你夫人是金山县人。你又是在金山县长大的。”
陆子峰点头。
太子道:“我有个听到一个风声,说朝廷最近要在玉匣关内成立经略衙门,你有没想过要带着夫人回去啊?”
这估计才是太子来串门儿的重点。
陆子峰低头喝粥,但其实心里已经琢磨开这事儿了。
三伯母不明所以啊,听说能会金山县,那当然高兴,立刻道:“那自然是好的。这京城虽然好,可到底那金山县才是生咱养咱的家啊。”
太子笑道:“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左不过,在京里,陆贤弟也是在经略司做个主薄,回到你们老家,也还是做主薄。银子也不少挣,你们一家人还能团聚,多好的事。”
要不是知道他的身份,钱如意都差点儿被太子的这番话动摇了。金山县可是她的家啊。
太子见陆子峰只是吃饭不说话。看向他道:“你考虑、考虑?”
陆子峰抬头:“那经略司也不是只有一个主薄就能行的。”
“这个你就多虑了吧?朝廷既然要成立新衙门,还能不把官儿都给配齐了?”
三伯母被他逗笑了:“就是这话。咱们只管干好咱们自己的差事,其余的事,皇帝老爷自然会安排好的。”
太子说是冲着吃窝头来的,但其实,他喝了三碗粥,就吃了半块窝头。毕竟这粗粮,就算是再做得好,也是不如那细米白面好吃的。可还是把三伯母给高兴的什么似的。一直把太子勇毅送出大门老远,再三叮嘱他,有空来再来,这才罢休,转了回来。
陆子峰已经吃饱,起身回屋去了。
钱如意也跟了过去。三伯母收拾碗筷,凝翠看着笨笨。一切都那样有条不紊,平静而安宁。
陆子峰在灯下沉思了半响:“如意,你说太子是什么意思?”
钱如意摇头:“不知道。难道是真的体谅你在金山县长大的,想要送你回去养老?”
陆子峰摇头:“不像。”
“我也觉得不像。”钱如意铺开被褥,坐在被子里脱鞋。
陆子峰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如意,你知道经略司是干什么的不?”
钱如意想当然道:“不就是算账的么?户部底下的衙门,还能是干什么的?不外是算一算有多少人口,有多少地,收了多少粮食,收了多少赋税,就这些呗。还能是什么?”
陆子峰差点没被她的话给气乐了:“你胡说八道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钱如意不解:“我说的不对么?”
陆子峰道:“对了一点点。”他比划了个小指甲盖的大小。
“那经略司是干什么的?”
“经略边地。”
“什么?”
“就是统领边地军政的衙门。”
钱如意傻眼了:“这……怎么可能?那不应该隶属兵部么?怎么户部底下冒出来个统领军政的衙门来?”
“分权。”
钱如意瞬间明白过来:“你是说……”
钱如意不大明白天下的形势,但自古以来,臣强君弱,天下第一大忌。端看北定候府的权势,以及胡大郎一个商贾之子,就能在京中飞扬跋扈,也不难明白如今的朝堂之上是处于弱势的。
经略司的成立,要是为了分权,那么朝廷让陆子峰回金山县,可就不是什么好事。金山县隶属于玉匣关,而玉匣关是北定候的辖地。北定候在玉匣关内的名望,可是非同一般。
不管派谁去金山县经略司任职,都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
钱如意一把握住陆子峰的手臂:“能不回去么?”
陆子峰沉吟着摇了摇头:“不知道,只希望,太子只是随口说说。”
话虽如此,夫妻二人却都十分明白,太子是绝对不可能跑到他们家里来,随口说一说这件事的。就像小七拿回来的那张科举名单一样,以小七的身份,如果没有人放他进贡院,他是无论如何进不去的。
也就是说,从陆子峰被从皇榜上划掉那时起,朝廷决定的去金山县设立经略司这件事,就已经在谋划之中了。陆子峰正是被谋划中的一员。虽然他的身份,暂时只是经略地的一个不起眼的主薄,但他明白,这绝不是朝廷的最终目的。
朝廷这一招狠辣啊。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十王街的后人,对付十王街的后人。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么?还有比这更令人唏嘘的事情么?
两人唏嘘了一夜,但是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陆子峰照常去应差。没到中午呢,门外来了一个青衣小吏,拿着一纸吏部的委任状。原来是吏部下放了葛世文的差事,任命他为金山县县令,正七品的官。这官听着不怎么回事,可是正七品着实是不小的官阶了。
前一夜出去应酬,喝的醉醺醺,五迷三道的葛世文,听到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差点儿没乐晕过去。
自古都是异地为官,怕的就是那官员在当地,和乡绅勾连,欺压百姓,贪墨朝廷。派到异地去,人生面不熟的才不容易出现这种情况。
葛世文却是直接就给他派回了自己的老家,那他自然高兴的很。当即就收拾行李,准备启程返乡。
他那个丫头就更别提,如果有尾巴,这会儿就翘到天上去了。
送走了葛世文,又过了几天。陆子峰的调令也下来了。随同的还有几个原来经略司里的同事。其中就包括卫家五小姐的公爹。陆子峰和这位宋义守老先生,一向交好。两人相互敬佩,是个忘年交的好友。
而新人经略司的经略使,不是别人,正是新近才高中的卫善,卫长风。至于他的侄子卫元章,则是留京任职。听说最近皇后给他牵了红线,就要完婚。
这几件事凑在一起,对于日渐没落,沉寂的卫家来说,就仿佛枯木逢春,一夜之间就有精神焕发,恢复到了之前的鼎盛状态。
新成立一个衙门,要有许多事务需要提前打理,所以,陆子峰和宋守义这些下属,从人都是要提前出发,前往金山县的。
因为要回家乡去了。钱如意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要去向卫如言辞行。毕竟在京中,也只有她和卫如言能说上话了。
卫如言如今已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钱如意去到北定候府的时候,她正在给小女儿缝衣裳。钱如意略坐了坐,告诉她自己要回去了。卫如言停下手中的针脚,静默了许久,轻叹了一声:“如意,我真想和你一起回去啊。”
钱如意笑道:“你父亲也要回金山县的,你总有机会的。”
卫如言苦笑一声:“但愿。”她从梳妆匣里拿出一件金首饰来,递到钱如意面前:“这个,权当我还你的银子吧。”
钱如意将她的手推了回去:“这话从何说起。”
一瞬间,卫如言似乎憔悴了许多:“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我也不瞒你,当初你给荷香那四十两银子,想必你还记得。我原本一直想要还给你的,可是,我这日子看似一团锦绣,内里的拮据也只有自己清楚。说出来你大约不信。我一年到头,莫说银子,就连百十个铜钱见到的都有数。索性这府里什么都供应着。又没有别人跟我攀比。也就这样糊涂过了吧。”
钱如意吃惊道:“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要知道,那北定候一年的俸禄饷银可不是个小数目,加上每年边关的个色进项,再加上朝廷逢年过节的例行封赏。周家人口简单,应该横竖都吃不穿才对。
除此以外,周玉郎虽然被排遣到很远的地方,但也是有俸禄拿着的,并不是去做白工。怎么就让自己的老婆孩子这样的拮据了呢?
卫如言苦笑一声:“你还不知道么?他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身上。虽说我当初舍命救回了他的性命,但也是留住人,留不住心。只要我们母子饿不死,冻不死,各自脸上好看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