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如意其实也弄不清楚那钗子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也不是调查的时候。但是,不管怎么说,乡下人吵架,输啥不能输阵仗。钱如意将头一抬,胸膛一挺:“古来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了。难道眼睛见到的就一定是真的么?我家的丫头我自清楚,你说她嘴馋,爱捣鼓些吃的喝的小玩意儿,这个我信。你要说她见钱眼开,偷什么破钗子,我是一千一万个不信的。
以为卫家没落了,养出的丫头都小家子气。那是你们没见识,不知道什么叫大家风范。不过,这也难怪,就你们这些高墙里圈起来的金丝雀,知道什么叫海阔天空,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忠孝悌节恕勇让?看在今儿是个好日子的份上,我索性教你们个乖。
劝你们。莫要小小年纪,将那三分聪明都用在勾心斗角上。这内宅之中能有什么好争的?不过是脐下三寸那点子勾当。没得让人笑掉大牙。”
“你……”一院子的丫头都怒了。钱如意这是骂她们绞尽脑汁不要脸。再好涵养的人,恐怕也忍不住。
那个笑吟吟的丫头,却笑的更加灿烂,仿佛盛夏里怒放的一朵花,望着钱如意道:“如此还要多谢这位姐姐教导。只是,这位姐姐,咱们说钗子的事呢。”
钱如意扫了她一眼,这是个笑面虎啊。而且思维清晰。别的丫头都被钱如意气的忘记钗子的事情了,偏她揪住不放。还笑吟吟的,让人想要撕破脸皮大骂一架都不能。
不过,钱如意也不是好惹的。
她也一笑:“你要是真的感谢我,记在心里就行。只有真正聪明的人才知道。我今儿说的都是为你们好的话。看来你是个聪明人呢。”
那丫头显然不想给钱如意东拉西扯的机会,笑眯眯道:“钗子,钗子。”
钱如意反问:“什么钗子?”
原先那丢钗子的丫头将手里的银钗向前一递:“就是这个。我们大家可是眼看着从你们家人袖筒里掉出来的。”
钱如意道:“难道你走在路上,看见地上一个无主的钗子,不是先捡起来的么?她又不认得你,更不认得你的钗子长什么样子。不过是个误会,有什么好说的。”
那丫头不依了:“你这是睁眼说瞎话。”
钱如意反问:“你亲眼看见她偷你的了?”
那丫头语塞。
旁边另一个丫头道:“我们虽然没亲眼看见,但也知道定然是你们偷的。这钗子才几钱银子的事,也就你们吧,换了别人,捡都还嫌要弯腰呢。”
钱如意道:“我明白了。在你们眼里,穷就是有罪。我不怕告诉你,姑娘我就是穷,但是我吃你们家米了,还是穿你们家一个线头了?姑娘我穷的清清白白,坦坦荡荡。你知道什么叫贫穷不能移,什么叫威武不能屈?”钱如意说道这里,将手一摆:“算了,和你们这些只知道争那脐下三寸的,又能说出个什么情长理短呢?白白浪费口水罢了。”
那丢钗子的丫头气呼呼道:“你不讲理。”
钱如意道:“你要怎样,说就是。何必这样胡搅蛮缠?”
那个一直笑吟吟的丫头道:“不如这样,这钗子怎么说也是从你们袖筒里掉出来的。让这位妹妹再拿回去戴,恐怕她心里膈应。不如你们将这钗子留下,再补还她同样份量的银子,大家扯平算了。”
钱如意冷笑:“得亏你不是官老爷,若不然就是个典型的官官相护。凭什么她膈应了,要我们负责?我们还嫌膈应呢,又找谁说理去?”
那丫头笑眯眯道:“如果你们银子不凑手,不然这银子就我掏了吧。”
钱如意身上确实没钱的。虽说一个银钗子几钱银子,但是在穷苦人家那也是一笔巨款了。她仰天长叹一声:“人穷了,真是罪过啊。”
有人轻蔑道:“还说不是她们偷的,连几钱银子都拿不出来。”
钱如意瞪眼又要和那人吵,忽见一个干练的妇人从外头走进来,站在院子里问道:“那位是卫家的?”
钱如意看着那妇人,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秋香忙忙道:“我们是。”
那妇人穿过人群走到秋香面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站在她旁边默默垂泪的荷香。最后目光落在竖眉瞪眼,怒气冲冲的钱如意身上,向着钱如意福身一礼:“给姑娘请安,姑娘万福。”
钱如意望着她:“你找我做什么?”
那妇人看她语气不善,怔了怔:“这是怎么了?”
钱如意怒目瞪着四周围那些人。
那妇人笑道:“想必是小姐妹拌几句嘴,姑娘快消消气儿吧,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呢。”
那丢钗子的丫头大约是认识那妇人的,气呼呼指着钱如意:“她们偷我的钗子,还死不认账。”
那妇人呵呵一笑,将那丫头的手压下:“肯定是误会。这位姑娘不是那种见小利而忘道义的人。”
“何以见得?”
那妇人从怀里掏出两锭二十两的银锭子,托在手上给院子里的丫头们看:“喏,卫家姑娘前来的路上得的彩头。她走得匆忙,主人家紧赶慢赶都没赶上把这彩头给她。她要是那样浅薄的人,能把这白花花的雪花银锭子给忘了么?”
一时间,满院子的人都瞪眼看着那银锭子。再是见过世面的丫头,也不过是个丫头罢了,而且这院子里的,都还是进不得屋子去的丫头。能随随便便就把四十两纹银扔脑后的,估计在场的没有几个。
而钱如意的衣服打扮,看样子在卫家比荷香和秋香更不上台面。一个这样的丫头都不将那样一笔银子放在眼里,何况是看着比她还体面的丫头呢?
那妇人又安慰了钱如意几句,将那两锭银子交在她手上就走了。钱如意将那两锭银子一股脑儿塞进荷香的手里:“给你了,你拿去照着刚才那钗子的样子,打上十七八支,咱们院里的人各人都分两个,戴一支扔一支。”这话明显的挤兑刚才那些和她吵架的人的。
偏偏那些人到了这时,干张着嘴没法儿吭气儿。
也就这会儿功夫,屋里的主子们都开始陆陆续续的出来,院子里的丫头们便各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敢上前去找自己的主子伺候着。
卫如言在春香和梅香的陪伴下,从屋里出来。荷香和秋香见了,连忙应了过去。
钱如意走在后头。卫如言看见她,笑道:“我刚刚回头找你,没有看见你的身影,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钱如意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来:“没丢。我这辈子,最难办到的事就是把自己走丢。所以,你只管好你自己就行,不用担心我。”
卫如言道:“现在长辈们在陪着北定候夫人说话,让我们自己去园子里玩儿。咱们走吧。”
钱如意跟在她后头走了几步,避开了那些纷纷向外走着的小姐、丫头们,而后唤了卫如言一声:“如言,我想回去。”
卫如言不解:“好端端的,怎么才来就又要回去?”
“不知道。”钱如意自然是不能说,她刚才在这里遇见了胡大郎的,只能含糊搪塞:“反正,我一来这里,就头皮发紧,浑身哪儿都难受。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着。”
卫如言笑道:“好了,又耍小孩子脾气。回去那么远的路,你一个人怎么办呢?你要实在不想在这里待着,等会儿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我陪着你待一会儿,然后咱们好回家。”
“别。”钱如意连忙拒绝:“我也知道,我自己回去是不成的。可是咱们也别找僻静的地方,那多没意思。咱们要去,就去那人群当中,是个人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为什么?”
“这庄子那么大,人多的地方安全啊。”
卫如言顿时失笑:“你啊,什么时候能够长大?”
钱如意心里愁的千回百转:“长大不长大的,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平安活到老就行。”
一行人往花园子里去。阳春三月的天气,到处花红柳绿,春意盎然。暖阳照在身上,似乎要将人融化了一般。卫如言果然按照钱如意说的,净往人多的地方走。可是,那些惯在京中长大的小姐们,一看见卫如言和钱如意,就仿佛避瘟疫一般,溜溜的散开。
如此这般,倒叫卫如言扑了好几鼻子的灰。
她万般无奈的看着钱如意:“不是我不想去那人多的地方,是人家不肯容我。”
钱如意向四周看了看:“罢了,罢了。咱们也不和那些惯会眉高眼低的浅薄人一般见识。你看那里一片姹紫嫣红,也不知道开的是什么花,不如咱们去赏花吧。”
卫如言顺着她的指点看过去,只见一大片牡丹开的正好,富丽堂皇,雍容华贵。于是道:“那是牡丹。”顿了顿道:“你看那花丛中一个人都没有想必是不让人进去的,怕踩踏了那样的好花。”
钱如意满嘴歪理:“俗话说的好,花开堪赏直须赏。莫待无花空赏枝。去啦,去啦。”
卫如言在这里也确实尴尬,几乎所有的人都绕着她走。这时听了钱如意的话,也就点头默许了。但转而又叮嘱身边的人,千万要仔细些,莫要踩坏了花枝。
话说那一片春牡丹,花色繁复,争相斗艳。卫如言穿了一身玫瑰紫的衣裙,到了那牡丹丛中,顿时就仿佛化身成那牡丹枝头的一朵牡丹花,和那一众姚黄魏紫,开成浑然一团。
一只彩蝶翩翩飞来,停着她的鬓角之上。钱如意看见了:“呀,蝴蝶。”
话音未落,春香惊喜道:“又一只。”
花艳人美,人比花娇,花比人艳,本就已经是一副人间美景。如今忽然间又多了几只嬉戏的彩蝶,顿时增添了许多灵动意趣。
那些原本躲着卫如言走的女孩子们,不由自主被花田之中的景象吸引。于是,就有三三两两的女孩儿,结伴走到这花田里来。
而后,人越来越多。原本卫如言她们想要找个热闹地方而不得,如今四周反而都是人了。
几乎只是片刻之间,原本就够富丽缤纷的牡丹花田中,又开出无数比牡丹花还要名贵娇艳的花朵。一众女孩儿,扑蝶的扑蝶,赏花的赏花,更有那又文采的,就在那牡丹花田之中铺开了桌案,或绘画,或题诗,各自其乐融融。
春香看见了,说道:“小姐,不如咱们也铺开桌案,画上几副花儿来,一会儿送给北定候夫人做贺礼。”
卫如言看向钱如意。
钱如意连连摆手:“可莫要指望我,我天生和那毛笔是对头。别说绘画,就算是画条直线都画不直。”
卫如言笑道:“就你怪话多。那毛笔遇上你,还不知道多委屈呢。”
钱如意道:“要我说,画什么画。难道北定候夫人还缺一副画看么。这样好的太阳,晒太阳才是正经。”
卫如言笑道:“那就不画了,咱们就陪着你晒太阳。”
几个人在那花丛中说说笑笑。浑然不觉早已成了他人眼中的风景。
周玉郎刚走上花亭,就听见许多欢声笑语,转头看时,一眼就看见了牡丹花丛中的钱如意。没办法,钱如意一身粗布衣裙,在那绫罗绸缎的人,姹紫嫣红的花儿中间,十分的醒目。如果说卫如言是比这牡丹花还要娇艳的一朵花,而钱如意就仿佛是那花丛间的精灵。无论动静,都灵气天成。仿佛她原本就是在那里的,一点儿不突兀,和那美景、美人相得益彰,浑然天成。
含烟儿见周玉郎忽然定住脚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看见了那个个子矮矮的姑娘。含烟儿一笑:“那个姑娘啊,之前还吵着要回家去呢。这会儿看着倒是玩的高兴起来了。”
“回家去?”周玉郎回过神来:“可是谁惹她了?”
含烟儿两手一摊:“这个奴婢可不知道。您前脚刚走,她后头就说要回去。奴婢问了,人家就不说不愿意在这里待着。”
周玉郎清俊的眉头一皱,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她还想去哪里?”
含烟儿见他忽然怒了,却根本无从琢磨周玉郎这怒气从何而来。周玉郎已经迈步向着那花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