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搞砸了。
房间里,坐着个中年男人,【维德坎萨露多】,拿着一杯水。抿了小口,立刻吐出来。他咧着嘴,把另一杯清水全喝进嘴里。
太咸了。
维德坎瞪着面前的小女孩,女儿【露娜萨露多】,把杯子狠狠按在桌子上。发出的声响,让露娜缩了缩身子。
“这就是你配出来的盐水?”
露娜把低着的头抬起些,点了点。就这么个动作,让维德坎大发雷霆。
“你这浓度是多少?你自己说!”
“0.9%……”女孩小声嘀咕。
“那是生理盐水,注射用的!给病人饮用的盐水弄到这个比例,你以为你是在炒菜吗?”
“能打到身体里的,为什么不能喝?”
听了露娜这句反驳,维德坎都被气笑了。但笑容转瞬即逝,他巴不得扯着露娜的耳朵喊。
“口服和注射怎么能混为一谈?每种药都有自己的效果,能乱用吗?药能治病,也能害人,你怎么……”
后面一大堆话,露娜基本听不进去。只是站在那,把每句斥责当成过耳的狂风。
她眼睛看着维德坎的眉心,这样既不用面对父亲难看的脸色,还能让父亲觉得她没有走神,这是她挨过几次骂以后总结的小窍门。
但无论多少次,露娜都想不明白。
自己一个二年级小豆包,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
*****
【维迪艾】,安洲大陆西部的发达国家,安布拉斯联盟成员国之一。每个成员国都有自己的“特长”。维迪艾的特长,就是医学。
它号称有世界最发达的医疗技术,最先进的医疗设备,以及最完善的医疗保障体系。历届政府都重视医疗产业,当作本国的重点战略项目扶持。
除了政府开设的医院,维迪艾还积极鼓励个人创业,开办医院和诊所。四十多年前,国家大幅度降低私人医疗机构的税收压力,一时间各类私人医院和诊所如雨后春笋。
经过时间的沉淀和市场的淘汰,只有那些医疗和管理都达到足够水平的医院成功了。它们的影响力很强,大型私人医院院长都是名头响亮的人物,有些人甚至走进了维迪艾的政界。
在维迪艾,医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干这行。他可以不是医学专业毕业,只要通过医学资质考试即可。而这就极有难度。
医学资质考试每年4月初开始,到5月末结束,共分三场。第一场是理论笔试,以基础的医学知识为主。
这场考试不分科,无论你将来想专治跌打骨伤,还是主攻内科顽疾,面对的试题都一样。一个合格的医生,他可以术业有专攻,但在那之前,他必须是个多面手。
第二场考试在半个月后进行,根据考生所报科目进行分类。除了常识性问题外,还有不少涉及临床诊断和治疗的难题。
比如,给出病人的部分资料和病情,来拟定治疗方案;如何用两周时间,让rx6成瘾者在某种程度上戒除毒瘾等等。你可以想不出合理的方案,但一定要有足够精彩的论述。
再过半个月,就是最后的实践操作。同样分科进行,持续四天。考场采用vr全息投影的技术,高度还原实际治疗时的情景。
这种考试方法,只有维迪艾广泛运用。成绩的判断先由程序完成,再由监考官复验。考生任何不到位的操作,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每年报考的,除了维迪艾本国,还有不少外国人。因为有的国家承认维迪艾的医学资质证。报名人数能达到七八万,但能脱颖而出的,从来不超过200人。
通过的考生,十天之内会参加维迪艾医学委员会的面试。过了这最后一关,就可以获得医学资质证,国家会发给他们一笔奖金。
因此,每个走上行医道路的人,都深知事业的来之不易。不单是因为通过考试要花上数年,乃至十几年的时间,更多的是在学习和实践中,体会到行医是一种荣誉,一份责任。
所以,他们决不允许任何砸自己招牌的行为。
维德坎的父母都是医生,他对医学事业可用忠诚来形容。十年前,他进入医院工作。六年前,他辞职出来,盖起现在的诊所。
他计划让诊所走出家乡【戈尔德莱市】,最终成为享誉全国的大医院。露娜作为自己的女儿,有义务加入到计划中。
但就算在维迪艾,也没有写给小学生的医学教材。于是,维德坎根据自己的经验,准备了一套“深思熟虑”的原创教程。实际上这有些揠苗助长,达不到理想效果,所以他常常免不了生气。
露娜起初不讨厌学医,但被父亲逼着填鸭后,她的厌恶情绪与日俱增。所有的不满都被维德坎压住,她又开始厌恶父亲。
从去年上小学开始,维德坎有时会让露娜在诊所帮忙,打打下手,递个东西。为的是耳濡目染,让露娜慢慢走进这个圈子。
但事与愿违。露娜有时宁可挨训,也不听维德坎的话。她今年8岁,而她挨训的次数是8的好几倍。
今天也是如此。维德坎说个不停,露娜一声不吭。她习惯了,很早就习惯了。
挺了20多分钟,露娜可算被放出诊所。
*****
四月的街上春风拂面,路边的小树,地上的小草,都纷纷吐绿。那些樱花则抢先一步,尽情绽放。随风飘落的花瓣,正如宣告春天到来的精灵一般飞舞。
望着飞落的樱花,露娜伸出小手。
“你在这举手干啥呢,露露?”
一个小女孩和这清脆的声音一同出现。淡蓝色的裙子,再加上发亮的装饰和丝边,把小女孩打扮成了小仙女。
她歪着头,看着露娜。露娜不开心地撅撅嘴。
“发呆呗,你呢,杰西卡?”
“妈妈让我买零食,准备春游的时候带着。”杰西卡回答。
露娜很羡慕这个同学兼好朋友。杰西卡的父母是上班族,家里不算富有,但她很快乐。能吃喜欢吃的糖,穿喜欢穿的衣服,玩喜欢玩的东西。
她的父母才不会逼着她学什么医呢。
看到露娜一脸愁容,杰西卡拉住她的手。
“别不高兴了。”
“我爸又说我了。”
“因为啥啊?”
“因为我没好好学用药。”露娜通常把行医说成是用药。
“那你爸为啥让你学啊?”
“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不学呗?”
露娜不是没想过,但也只能想想。
“我爸不让。”
杰西卡不清楚露娜的难处,宽慰了好友几句,便继续赶路了。
送走杰西卡,露娜摆弄着手指,看看外面的花红柳绿,不情愿地回到诊所。
*****
几天后,春游的日子到了。天公作美,送给孩子们的是阳光充足的大晴天,把前段时间雨水留下的寒意一扫而光。
在露娜的学校,春游是年度盛事。学校专门腾出一周时间,从星期一开始,六个年级轮流出游,星期日留给教职员工们。
露娜是二年级,所以等到了今天,也就是星期二出门。开学以来,她默默地数着日子,每天都要数。
因为这一天,父亲是奈何不了她的。
头天晚上,母亲【苏珊】拾掇着女儿的背包。饭盒里装的是露娜最喜欢的牛排,鸡蛋豌豆饭,正餐以外有糖果和蛋糕,毕竟是孩子嘛。
苏珊又给露娜准备一瓶白开水,这是用来解渴的,两瓶果汁,这是用来“调味”的。露娜还想带果奶,但太多了也背不动。
看着兴高采烈的母女俩,一旁的维德坎皱起了眉头。
“吃喝带够就行了。准备些止血的东西,摔伤了或者怎样的,也用得上。”
又是药?
露娜撅起了嘴,撅得不太明显。其实论重量,那点药还不如一瓶水,但露娜还是觉得它们碍事。
“带着吧,宝贝,山里走路容易摔着。”苏珊劝说道。
“我去给你找。”
维德坎拿了些小盒子,一边装,一边告诉露娜它们放在了哪,怎么用。
露娜只是盯着背包,看着它越来越鼓,变成了球形。这要是背上去,就没法与后背很好地靠上,会很难受。
于是当晚睡觉前,露娜借着上厕所的工夫,偷偷把一个盒子拿出去,藏在枕头下面。
她可不想让弄糟自己的好心情。
*****
9点多,大巴车队来到了目的地,一座小山上的树林。这里是戈尔德莱的风景区,由政府一手打造。
孩子们簇拥着下了车。阳光下,这些穿着五光十色服装的小可爱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雏鸟,让安静的树林充满吵闹声。
带队的老师们忙着清点着人数,领队的副校长则挤出时间好好伸了伸懒腰,又叮嘱老师们记住流程。
穿过林海,进入山里的人文景点,之后自由活动。
行走于树林间,是很惬意的事。阳光在树叶的遮挡下,变成了“雨点”,洒在地上。鸟儿的鸣叫声环绕四周,而当你抬头仰望时,却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仿佛是树木发出的叫声。
为这些歌唱家们伴奏的,是树叶的摩擦声,时隐时现。当它们消失的时候,树林有那么一瞬间被寂静所笼罩。
然后是孩子们嬉笑的声音,再次把树林填满。
露娜和杰西卡一直牵着手,她们东张西望,希望能看到小鸟,或是其他小动物。
“啊,刚才有个影子过去了!”杰西卡指着上面说。
露娜顺着望过去,被阳光刺了下眼睛。
“没看到啊,真的有吗?”
“真的。”杰西卡坚持说,但她没时间停下,现在可是集体活动。
这片树林覆盖了几乎整座山,穿越其中,不知不觉就爬上了山。孩子们走走停停,在林海里漫步了半个小时。沿着林间道走出树林后,来到人文景点。
比起自然景观,这个地方实在乏善可陈。只能看到一些枯燥的石雕,几座衰败的大院,外面立着个“文物保护区”的牌子。
女导游卖力地解说着这里的历史,尽可能用生动活泼的语言表述,但对孩子们来说,还是晦涩难懂。
好在这个环节比较短,下面就是自由活动了。
*****
“露露,我们去找刚才那只鸟吧。”
午饭时,两个小伙伴还是坐在一起。互相品尝了对方母亲的手艺后,杰西卡把话题扯回到小鸟上。
“但是那个地方老师不让去的吧?”露娜担心地说。
即使是自由活动,也不意味着能随便乱跑。孩子们的活动区域被限制在景点内,周围有老师以及工作人员看着。
“没事,咱们溜出去,按时回来就行。”
露娜并不在意小鸟,但今天可是摆脱父亲的日子,每一秒都值得珍惜。机会难得,何不做得更自由,更大胆些?
“好。”
打定主意,两个女孩放下了饭盒。
要趁老师不注意溜出去,其实并不太难。老师们也累,他们想坐下来休息,聊天。至于工作人员,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垃圾上。
露娜和杰西卡不费力就穿过“包围网”,回到林海。阳光依然穿过树林洒下,只是鸟叫声变得稀疏许多。
“在哪里呀?”露娜问道。
仰头的杰西卡脖子都酸了,什么鸟都没看到。也难怪,鸟儿不会在树枝上唱一整天的,或许它们也有午餐时间。
忽然,杰西卡举手一指,高叫起来。
“那里!”
她开始奔跑。露娜什么都没看到,也跟着乱跑。两个小女孩在林间追逐着不知道是鸟还是幻觉的东西,把关键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林海虽然是观光区域,但除了人工铺设的石头路,其他地方都禁止进入,每隔一段距离还可以看到“禁止进入”的警示牌。
倒不是有什么飞禽猛兽,而是有比那更危险的东西。
不知跑了多久,两个女孩冲出树林也冲到了峭壁边缘。
这处树林位于山腰,靠近峭壁。如果走着出来,还能看清脚下。但两个孩子是跑出来的,她们几乎没有看着地面。
等她们发现眼前的路不见时,一切都晚了。
*****
“啊!!!”
跑在前面的杰西卡没刹住车,左脚踩空,半个身子晃了一下,就被重力拖下山崖。
露娜急忙伸手,抓住了杰西卡的背包。但她根本承受不了这重量,只能跟着一块坠下去。
两个孩子沿着山坡滚下,娇小的身躯不停与石头碰撞。不知滚了多久,露娜重重摔在一处平地上。
她身上几处创口裂开,流出的血给衣服添了几片红色。头部的撞击还造成了短时间的脑震荡,让她双眼模糊。
她还能动,因为杰西卡先掉下去,在她下面撞出了一条路。
等她挣扎着爬起来,看清四周,不禁尖叫。
“杰西卡!”
眼前,是平躺的杰西卡。漂亮的裙子变成了破布,里面渗出大量血液,将杰西卡染成殷红色。
她颤抖一下,红色的面积便扩大一分。她说不出话,口中只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她在流血,而且出血量在增加。
这,得想想办法!
慌张的露娜抓过背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趴在上面挨个找。
她记得带了可以凝血的药膏,在哪里?
露娜手忙脚乱,拿起一样东西,又马上放下。然后,她找到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弄错了。
不先止血消毒,药膏毫无用处。
杰西卡的嘴唇正失去血色,脸开始发白,刚才偶尔颤抖的四肢,此刻一动不动。唯一能看出她活着的特征,就是越发微弱的呼吸。
“疼……疼……”
“杰西卡,我会救你的!你不会死的!”
一边给杰西卡鼓劲,露娜一边翻找绷带和酒精。紧张和焦急纠缠着她,她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手只是在“要救杰西卡”的想法促使下,进行着机械运动。
时间过去20秒。
她找到了绷带,但是没有酒精。这时她想起来,那个小盒子在枕头下面。
冷汗渗出露娜的额头,她当机立断,决定先止血再说。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找不到创口,何谈止血?
面对着不断泛红的杰西卡,露娜不知道从何下手。
她本来应该知道的,这些知识可能在某次她溜号的时候,从维德坎口中说出,变成了耳旁风。
而且她的包扎不到位,被父亲说过好多次。她的止血方法也不行,不是位置不准,就是力道不够。
时间过去60秒。
露娜还在幻想能不能尝试一下,可父亲的话阻止了她。
“药能治病,也能害人。”
一旦自己出错,杰西卡就会死,甚至死得更快。那什么都不做?杰西卡还是会死,时间问题而已。
无论怎样选择,都无法救回杰西卡。
“露……露……”
杰西卡把四散的气息汇成一个名字。露娜抓起杰西卡的手,紧紧握住,想把自己的体温传过去。
但那只是一厢情愿。杰西卡正失去体温,有的只是冰冷,生命逝去时的冰冷。露娜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滴在逐渐冷去的杰西卡身上。
“杰西卡,杰西卡!对不起,呜呜………”
“救……我……”
这是杰西卡留下的最后的话。接下来,她再没有发出声音。
当大人们闻声赶来,救出她们的时候,杰西卡已经奄奄一息。
15分钟后,杰西卡被赶来的医生宣布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