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九如就此站定,看着裴清宗道:“世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祖母并没有生病。”裴清宗眼眸中闪过了一丝痛苦之色,“她是前天开始便自断水粮的。”
周九如愕然。
上个月因崔老夫人的一番操作,京城喜事连连。还从来没有哪个世家大族操办子女们的嫁娶之事,如此匆忙的。
崔老夫人这是要把自己牵挂的人和事都安排好,然后自行了断,给族里一个交代!
周九如脸色有些复杂:“若是老夫人自己存了死志,千月医术再高明,也同样用不上。”
“那公主能不能跟圣上说说,放了我父亲回来?”裴清宗厚颜道。
周九如折了一枝开得正旺的梅花,拿在手里把玩:“虽然你父亲是个卑劣不堪的人,但按大秦法例,也确实治不了他的死罪。”
不等裴清宗开口解释,她又道:“身为督国公世子,你若上折子为父求情,我父皇没有理由不放人。
他一向爱才惜才,连萧鹏那样身份的人都会重用,何况是你。
这次的事件,若不是看在你的份上,就不会只罢了你父亲官职这么简单。”
裴清宗朝着皇宫的方向郑重地施了一礼,幽幽叹道:“人生有很多的不得已。小的时候在祖宅,我有很多的玩伴,比我大几岁的,小几岁的都有,他们与我一起同吃同住,修文习武。
可当我拉不开弓,背不出书,又或是因为偷懒没练字时,他们不仅会受到老师的责罚,就连我伯母也会狠狠的惩罚他们。
我还发现,我若在同一件事上犯两次以上的错误,伯母就会立刻换掉我身边服侍的人,包括那些玩伴。
无论我怎么跪求都没用。
所以,人人都可以犯错,只有我不能。
那些玩伴,到了特定的休息日,便可以回家探望他们的父母亲人。
我最喜欢听他们来后聚在一起,说着各自家中发生的琐事。
哪怕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什么跟哥哥弟弟打架、抢东西了,被父亲打了,被母亲骂了,都觉得很有意思。
堂兄妹们都可以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只有我和姐姐十几年看不到父母一面。
虽然每隔两个月,我和姐姐都能收到母亲的信和礼物,还有母亲做的衣服,但我心底最渴望的还是想跟父母在一起生活。
也许,我在无意中流露出了这个想法。
再以后,若是收到母亲亲手做的衣服,迫不及待地穿了,便会发生很多莫名其妙的事。
不是洗的时候不小心褪色了,就是哪里挂破脱线了。
我要是有一点不高兴,我身边服侍的人全都要倒霉。
我要是太高兴,那一天必会发生一两件糟心事,破坏我的好心情。
渐渐的,我就长成了别人眼中那个喜怒不形于色,温润如玉的完美公子了。
大秦立朝,父亲在京为官,姐姐和姐夫也迁到了京城,祖母终于允了我的请求,来京与父母团聚。
我很开心,我以为我以后就可以有一个正常的家了。
没想到……”
裴清宗苦笑了下,按上额头,闭上眼缓了缓气,继续说道:“父亲生活放荡奢靡,母亲善良谨慎,她与父亲明明水火不相溶,却还要在孩子们面前装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我看着就累。
族中兄弟,人人羡慕我命好,身为长房长孙,生下来就拥有别人奋斗一辈子,也得不到的爵位和荣耀。”
说到这,裴清宗一惯温和明亮的眼睛,此时却蒙上了一层阴霾,“可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父亲纵火焚书,毁了裴氏几百年的清誉,我身为裴氏宗子,于公于私都不能为他求情。”
周九如没想到裴清宗会对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她移步向前,打量着这满园盛放的各色梅花,不由暗自轻叹: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完美之人,谪仙炼成的背后就跟熬鹰似的,都是人性的自私与丑陋。
为父求情,对他来说的确很难,于公,他身为裴氏宗子,若为父亲求情,以后处理族中庶务,便难以服众。
于私,裴烨杀的是他的亲舅舅,是他母亲的亲兄长。
周九如道:“崔老夫人宁肯自绝,也不让你求情。是不是想着待她走了,就叫督国公上折子恳求与你父亲一起扶棺回乡。”
“待到了凉州,以督国公裴氏宗主的地位,自然是有办法在族老手中保下你父亲的性命。”
裴清宗点头,旋即又躬身施礼道:“公主,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祖母死了,求您救救她。”
周九如默然片刻,说道:“你父亲几次三番想要我的命,父皇没杀他不是怕你们裴家。只不过天下初定,百姓的生活刚刚安稳下来,父皇他不愿引起内耗。
但若真要放了你父亲,以后朝臣有样学样,都效仿你父亲,不把朝纲放在眼里。结党营私,勾结夷人刺杀皇族,敢问世子,到时又该如何收场?”
裴清宗怔忡垂首,自从在猎场见识了这位公主的能力,他就知道她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果然,她眼里的格局跟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不同。她想的不是能不能放人的问题,而是放人之后,如何维护朝纲,整顿官员风纪。
“公主。”裴清宗抬头,望她半晌,“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周九如道:“那你先要问你自己,在你的心里,祖母和父亲哪个更重要。”
裴清宗不解:“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你好好想一想,我可以向父皇求情,放你父亲回来,也可以保住你祖母的性命。”
“但你父亲毁了那么多书,害死了那么多人,特别是那些无辜枉死的孩童,如果就这么算了。”
周九如转着手里的梅枝,挑挑眉头,问道:“都说父债子偿,你不怕将来遭报应?”
见他沉脸,周九如不慌不忙地接着问道:“世子,你们裴府瑶光院芳华阁里的那些人,都还好吧?”
此刻,裴清宗心乱如麻,但还是应了她的话:“那些人,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就想等过了年,把他们送到城外的庄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