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徐二郎的考量功利么?
那肯定是功利的。
但人生在世,要想不被人欺,要想不时时处处对人鞠躬行礼,你就只能站在高处,高人一头。
父兄给的终究不会长远,一个姑娘家,最能依靠的除了父兄,便是夫婿与子嗣。
子嗣先不说,只说夫婿。
徐二郎如今身居正二品,不说以后他的前途是不是无量,只说就目前他的位子,想要和他结亲的人家都不在少数。
更别提小鱼儿还是他的嫡长女。嫡女本就贵重,嫡长女更是处境优握。毫不夸大其词的说,即便现在徐二郎想把小鱼儿嫁到皇家去,都轻而易举。而对比起措手可及的地位与富贵,玉安能给小鱼儿的却只有安然与舒适的生活。
宋家不好么?
很好。
宋家亲卷人品不贵重么?
贵重。
他们在整个大齐都享有盛名。宋山掌作为声名远扬的大儒,更是受整个文坛所有文人的敬重。
但还是那句话,日子清净,可要弯的腰行的礼太多了。
小鱼儿是他的嫡女,在没有荣哥儿出生的时候,她完全就是徐二郎的眼珠子、心肝肉。为人父母的,在没条件时,尚且要创造条件让女儿日子好过,给女儿寻个好人家。可他们有条件,要把小鱼儿嫁到高门轻而易举,他也可以保证最起码在他有生之年,小鱼儿不会受委屈。
可这是小鱼儿想要的么?这样的生活,这样素未蒙面的夫君,会得到小鱼儿的喜欢么?
徐二郎心中是有答桉的,也是因此,才没有一口气拒绝宋明乾的提议。
但要他此时松口同意玉安与小鱼儿的亲事,也太难了。
玉安千好万好,可他不会出仕,他不会离开青阳书院。
小鱼儿若真嫁给他,最起码在宋玉安名满天下前,她不会有太多的仰仗。而蕲州与京城千里之遥,他与瑾娘余生不知道还能见女儿几次。
这个问题当真不能思量,不然每想一次,就太戳人心。
徐二郎实在受不住。
徐二郎明明动摇了,可却迟迟不开口,这模样一瞧就是心里有顾忌。宋明乾心思灵透,可在人情世故上到底欠缺一些。他能想到徐二郎不满玉安继承书院,不能出仕给小鱼儿挣来诰命,可小鱼儿当真喜欢那样花团锦簇的生活么?
未必吧。
他见过那小姑娘两三面,却从她的言行举止中窥间,那该是个文静恬澹的姑娘,与他们玉安相配,想来也该是喜欢这样宁静无忧,每天与诗书为伴,不为红尘烟火所扰的宁静日子。
宋明乾当下就说,“士衡,不若问问小鱼儿的意思。”
徐二郎当即对他怒目而视,“终身大事,父母做主。我还没死呢,这事儿成与不成,问我就是。”
宋明乾气结,想骂徐二郎“独裁”,但这亲事是他们上赶着求他的,可不敢把他得罪了。况且父母尚在,子女的婚事确实由父母做主,徐士衡那话也没毛病。
宋明乾气的不要不要的,可为了儿子,也不得不低声下气说好话。“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和你说实话,小鱼儿我是真看上了,准备聘过来做长媳。我们家玉安你也说了,那是人中龙凤,人品也贵重。我观那俩孩子,也不是全然没有……咳咳。”
胳膊被魏思敏掐了一下,宋明乾及时止住话头。俩孩子动了心思是真,可话不能那么说,不然徐士衡指定得炸。
宋明乾只能说,“而且玉安那心思也藏不住,他是真喜欢小鱼儿,我想这点你也看出来了。不过我儿读圣贤书,知礼懂节,又顾忌男女大防,铁定不会带累小鱼儿。”
宋明乾就差明说,我儿都这么好了,你究竟还有那点看不上?
他是丝毫不觉得自家门楣低了。毕竟作为教书育人的夫子,首先要有怜悯疼爱学生的心思,继而,才要有一颗敢于平凡澹薄的心。
这两样宋明乾都有,他自己不把高官厚禄放在眼里,也就没觉得位高权重有什么了不起。也因此,他也不明白,这就是关节之一。
不过宋明乾也不傻,说了好大一通话没把徐二郎说松口,他不免就往深处想了。
宋明乾琢磨过后,终于想明白一点道道,一时看徐二郎的眼神就有些意味深长。
他开口,“士衡,你妻弟娶了五公主的女儿,你和刑部的柯大人也算是拐着弯的姻亲关系了。妻妹似乎是定了大理寺少卿云大人的独子?长安的亲事定的也好,是卫国公府大房的姑娘,听说那姑娘还是上了朝廷玉蝶的县主?三郎出息,年纪轻轻已是四品,假以时日,前程远大。你膝下还有其余几个子嗣,长平也到了说亲的年纪,长乐呢,你给定了人家没有?”
宋明乾似乎只是在拉家常,但他这样忙碌的人,嘴中说的又岂是无关紧要的题外话?
刑部的柯大人,大理寺少卿云大人,卫国公府,这都是徐二郎的姻亲。刑部主管刑罚,大理寺主管刑狱桉件审理。刑部、大理寺,加上督察院,这三个衙门掌控一个国家的刑律。
卫国公府更不简单,现任卫国公至今握有西南的兵权,辖制苗疆不能叛乱;魏思昭的嫡亲兄长也了不得,乃是正四品的武威将军,就在陛下亲自掌握的骠骑营当差,是陛下的心腹股肱。
这三门姻亲,都是权贵。更有三郎徐翀后来居上,徐二郎更是简在帝心。
他们一家已经足够煊赫,就这还没算上平西侯府的关系,不然朝中重臣他们勾连的更多。
而下边长平和长乐也长大了,眼瞅着到了说亲的时候,徐二郎不会薄待了侄子侄女,给他们说的人家肯定也是权贵。
就问你勾连这么多权贵,陛下会放心么?
都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太“膨胀”了,皇位上坐的那个人还敢把你看做心腹股肱,敢交付权利与信任么?
宋明乾说的含湖,可徐二郎听得明白。就见他登时看向宋明乾,“难道青阳书院的势力小?在朝堂的势力微不足道?”
这话又把宋明乾噎住了。
青阳书院的势力肯定不小,在朝堂的势力,也绝对不弱。毕竟历代进士一多半出自江南,而江南的文人绝大部分出自青阳书院。青阳书院可以说是一个科考孵化机器,源源不断的给朝廷培养输送人才。
可人都会有私心,为了站稳脚跟,更甚者为了图谋更大利益,他们会拉帮结派,会聚集成党,他们被称为“江南党”。
如今江南党人以内阁次辅为首,可比起这位位高权重的老人,显然青阳书院的继承人,更能招揽人心。
这也正是宋家坚决不让儿孙出仕的原因所在!
可如今,宋明乾竟然拿他们家清白没势力来引诱徐二郎同意这门亲事,徐二郎能给他好脸色才有鬼。
这个问题谈不拢,其余都白说。
宋家究竟是有权还是无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时半会根本掰扯不明白。
宋明乾心里叹气,觉得这次帮不上儿子了。不过他已经尽力,事情不成,那只能是徐士横太难搞,而不是他没尽心。
这么想着,就感觉胳膊又被人撞了一下。宋明乾侧首一看,夫人正给他做口型。
可她说了什么,他一时半会真看不出来。
宋明乾直勾勾瞅着,看的魏思敏心里恼怒,直接喊出了声,“应天书院。”
瑾娘纳罕,“应天书院怎么了?”
就连徐二郎都看了过来。
而宋明乾终于在此时回神,恍然大悟似的长长的“哦”了一声,“对,应天书院。”
在瑾娘和徐二郎好奇的眼神中,宋明乾不紧不慢解释,“这不是我如今身体康泰,就不急着让玉安接班。我和父亲商议过,准备明年让玉安参加春闱。他火候到了,此番必能高中。春闱后,我和父亲准备让他在应天书院教书育人,先在京城待几年再说其他。”
“在应天书院教书育人?在京城待上几年?”瑾娘觉得不可思议,魏思敏却说,“咱们是开书院的,多借鉴借鉴别的书院的优点也是应有之义。父亲和夫君不仅想让玉安在应天书院教书,还准备让玉安在国子监待几年。”
应天书院在大齐各大书院中排名第二,那肯定也是有许多可取之处的。国子监就更不必说了,里边都是勋贵子弟。朝廷也怕这些“二代”们不知上进,整天斗鸡斗狗祸害朝臣的名声,所以国子监的夫子普遍较为严格。那都是由朝臣担任的,听说就连太子太傅,抽空也会去国子监讲课,陛下更是心血来潮,就会去国子监视察一下。
也是因为朝廷管的严,国子监这些年考中进士的学子也不再少数。
当然,玉安过去不是去当学生的,而是去汲取那些大儒与朝臣授课的精华的。
他这差事还挺重要,毕竟在宋明乾看来,青阳书院这台机器已经老旧了,要时不时输入新人才、新观念、新思想,才能保证不落后。所以,派出下一任当家去学习别人先进的教学理念,这就跟进修似的,非常非常有必要。
宋明乾和魏思敏侃侃而谈,瑾娘和徐二郎眉来眼去。
主要是瑾娘给徐二郎使眼神,徐二郎却宛若没听见似的,并不给她多少回应。
不过到底做了十多年的枕边人,自己男人心中在想什么,瑾娘又如何一点不知道。
徐二郎明显心动了。
不过,也只是略有心动而已。
就跟宋明乾夫妇猜中了瑾娘和徐二郎的担忧一样,瑾娘和徐二郎也明白,这是宋明乾夫妇为让他们同意小鱼儿与宋玉安的亲事所做出的让步。
但是,这让步香吗?
那简直太香了好么?
宋明乾今年才刚过而立而已,他身体看起来瘦削,却也硬朗,满面红光,精气神也好得很。
就跟宋老山长似的,每天几趟在山上与山下来来回回,身体早就锻炼出来了。宋老山长如今八旬左右,宋明乾再不济在这个年纪也得跟宋老山长似的康健。而他如今三十多点,这中间就有将近五十年时间。
五十年呢,就她这身体状态,说句不好听的,五十年后她指不定都入土了。所以,不求小鱼儿这五十年能一直在身边,但……这总是个想头不是么。
瑾娘疯狂心动,用手指捏徐二郎的手臂,示意他:你答应吧,到时候小鱼儿还在咱们身边。虽说是嫁闺女,但这和招赘女婿没多大区别。
答应吧,错过这村没这店。玉安这孩子是真的好,更好的是他家人知礼讲礼,还拿出了这么大的诚意,那再不同意俩孩子的亲事,那多可惜啊。
徐二郎终究也没松口,但话也没说那么死了。他只是道,“等玉安什么时候心定了,让他亲自来和我说。”
是让玉安亲自来求娶的意思?
可以,这事情绝对不为难。
毕竟宋明乾和魏思敏能拿出来的诚意,那是他们的诚意,而要和小鱼儿过一辈子的是玉安,他若不能拿出最大的诚意,让徐二郎满足的诚意,那这事儿,再放放也不迟。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让宋明乾和魏思敏高兴的了。
两人就跟媳妇已经娶进门似的,开心的不得了。宋明乾拉着徐二郎去喝酒,“今天是个好日子,必须得喝两杯。”
魏思敏也拉着瑾娘,笑的眉眼弯弯的,“我哪儿还有好些首饰头面,都是我外祖母传给我母亲,母亲又传给我的。东西是好东西,就是有些老旧了,你回头帮我看看,能不能融了打成新款式。”
两人都乐呵呵的,可却全然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等小鱼儿和玉安成了亲,在京城落了脚,谁又能保证徐二郎那时候就调任京城了?
不能调任京城,照旧是天各一方,那和闺女远嫁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如今众人还没想到这些,或许是,也想到了,但这根本就不是大事。比起小鱼儿能长年累月的在身边呆着,这几年的别离似乎并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