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铭从程家主书房出去，面上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神色波动。

但从小伺候徐良铭长大的下人却有些不敢近前，主子看似面色平静，却总给他们如临深渊之感。而依照这十年的经验，每次主子露出这样的表情，总要发生些什么事情。

两个仆从想起他们第一次见到主子，当时主子面上就是这样无波平静。可那天主子带着他们秘密处死了早先跟着他的两个小厮，手段极度残忍，没有丝毫留情。不知道那是要杀鸡儆猴，还是纯粹是那两个小厮作恶多端，主子万不能容忍，可他们心中那时就存了对主子的畏惧。

第二次主子在世子那里受了斥责，他也是面色平静的受着。可回头世子爷就因为醉酒从疾驶的骏马上摔下来。若不是世子爷警醒，又是从小被平西候扔在军营中磨砺大的，那次不死也要少半条命。

再有一次，世子夫人因府里庶子，抢了本该给外甥儿的去国子监的机会，气的缠绵病榻。他们都没见主子怎么出手，可隔天就有一怀孕的青楼女子找上门，说是主子那位庶兄始乱终弃。那庶兄的名声一落千丈，被国子监除名不说，还因为败坏门风被世子爷打个半死，如今府里已经草草给他娶了个穷秀才的女儿，早早分家出去。

细数这些让主子不自在，亦或是让主子面色平静的事情，每次那些当事人都不会有好结果。他们畏之惧之，就怕某一天主子的雷霆手段会落到他们身上。

好在这是别人府里，徐良铭也不想暴露了真实性格，他很快又变成朗月清风般的人物，让人一眼之下就会心生好感。

徐良铭准备去给老夫人辞行，把守着后院小门的嬷嬷闻言赶紧去通报，片刻后又笑眯眯的跑过来迎了徐良铭进去，说是老夫人等着他呢。

再次回到老夫人的院子，徐良铭正好和几个从里边走出的少女走了个碰面。

程燕翎已经换了一身桃粉的衣衫，头上还应景的插了一小朵荷花。她本就生的灵动可人，这么一打扮，整个人愈发出彩。

徐良铭眸中闪过暗色，手掌不知不觉握紧。他想去摸她红透的耳垂儿。他是知道她这个毛病的，一紧张害羞，耳朵就会变得红彤彤的。

但是不可以，程燕翎如今还是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疾苦的世家贵女。她不是那个突逢家变，走投无路，被祖母带到京城打秋风的“穷亲戚”。

他们如今什么关系都没有，她更不是他的妻。他们之间与陌生人无疑，他若轻举妄动，只怕会成为她心中的“登徒子”。

程燕翎照旧跟着两个姐姐，几人互相见过礼，她也不说话，不过是睁着灵动好奇的眼睛，偷偷看着他，不动声色的听着他和姐姐说话。

徐良铭说起如今过来后院是来给老夫人辞行的，程家两个姑娘就客气的挽留他多住几日。这般温润如玉的公子，且还是平西侯府出身，来他们府里做客他们府里才是蓬荜生辉。

两位姑娘客气的留客，徐良铭却去意已决。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再留下来已经没有必要。

程家主是个听得进去人言的家主，但他也有世家之主所惯有的踌躇不定、难以定夺的毛病。总想着再看看，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殊不知，他们以为的转机，一个不慎就会变成杀机。

徐翊不是个有耐心的，对待他们这些蠹虫更是手段果决迅勐。再迟疑下去，不说府里的富贵没了，怕是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他刚才在书房中有危言耸听，但说的也是实话，不过是把实话夸大了说。不过程家主已经意动，想来今生他会走一条不同的路。不然，真若是还想再看看……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那是他命该如此，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程燕翎若能保住她世家贵女的身份固然好，她不经历颠簸坎坷，这是他心中所愿。可若是事情还是走到上辈子哪一步，他只会早早回到京城，等着她上门，娶她为妻。

徐良铭和几人告别，继续往院子里走。程燕翎回首看他轩昂的身影，微微抿了抿唇。她刚刚偷看他了，可每次都会被他抓个正着。这位徐公子的眼神看似正经，可她总感觉他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深意。那眼神看的她怕怕的，心里边像是揣了只小猴子，蹦的七上八下。

两个姐姐察觉到妹妹落后了几步，都停下来等她。等她走上前，她们忍不住打趣她，“一边走路一边跑神，你怎么没撞树上？”

“可不能撞树上，不然我就毁容啦。”程燕翎娇娇的说道。

两个姐姐闻言差点没翻白眼，“既然知道会毁容，你就好好走路。不要一边走路一边魂游，不然真摔个跤，丢人丢大了，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另一个姐姐戳戳说话的姑娘，“三妹，你说五妹刚刚是不是在想那位徐公子？”

程燕翎瞪大眼，赶紧反驳，“二姐姐不要瞎说，我才没有想徐公子。”话是这么说，可她这模样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那二姐姐原本只是在开玩笑，可一看妹妹这模样，就知道自己的玩笑话竟然成真了，一时间脸都绷起来了。

“五妹，你还真想那位徐公子呢？”

程燕翎再次红着脸摆手，“没有，真没有……好吧，我刚刚只是在琢磨，他出身侯府，脾性却那么温和。是不是京城的贵公子都这样平易近人？这和我们这边的世家公子不一样。”

世家公子都是矜持的，高傲的，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看人，因而即便是碰到了同样世家出身的女卷，姿态也不会低到哪里去。总之，就时刻给人一种，他们高不可攀的感觉，这和京城的徐公子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程燕翎继续说，“人家是侯府的公子，教养还那么好。反倒是我们这边世家的公子哥，一个个眼高于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爹是皇……”皇帝老子呢！

“慎言！”

程燕翎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二姐姐及时打断了。那二姐姐恨铁不成钢的点了妹妹一指头，“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能改？你刚才说的都是什么话？你说话之前能不能过过脑子？腹诽那些世家公子也就算了，你还敢提皇家，你不要命了！”

程燕翎自知理亏，不敢还嘴。

那位三姐姐拉了二姐姐一把，“好了二姐，你也少说两句吧。五妹什么脾性咱们都清楚，以后多管着她些就是了。”

“管？还要怎么管？她马上都要及笄了，我们也要出嫁了，还能怎么管她？总不能她出嫁了，我们去她婆家管教她？”

这姐妹三个絮絮叨叨的，慢慢就走远了。他们走出了门，徐良铭这才缓下脚步，回首往后看了一眼。两位姐姐已经消失在影壁外，徒留下那个一身粉衣的小姑娘，垂头耷脑慢吞吞的走在最后。她头上那朵荷花，似乎都被炽热的太阳晒得疲软了，就可怜兮兮的趴在她头上，似乎也想歇一歇再站起来营业。

徐良铭收回视线，没再多看，怕看得多了，就走不了了。

他和程府老夫人辞行，老夫人知道他过两日就准备去蕲州求学，就让人给他准备了不少东西。

虽然徐良铭一再说，如今住在知州府，再来他登船时，爹娘已经将一应事务都准备好了，可老夫人还是热情的说，“你爹娘准备的是你爹娘准备的，我给的是我给的。孩子，我看见你高兴呢。我离开京城三十年，这么多年来，再没见过一个亲人，这次见到你，我高兴呢。”

又说，“知道你曾祖母也过的好，我这心也能放下了。我们俩都命苦，但好在各有机缘。如今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余生想再见怕是不可能。不过，如今能见到她的后辈，知道她日子过的舒坦，子女都孝顺，我这心啊，再没有不安稳的。”

其实还是有些不安稳，毕竟自己这边都是亲生的。那边呢，平西候是闺蜜的继子，这不是亲生的总归隔了一层肚皮，她就是再亲近，也亲近不到哪里去。

她和那位老姐妹，原本以为她命更苦些，要远嫁到允州，今后再见不到亲人。可她熬了三十年，熬出了一家子，如今子孙孝顺，她日子顺遂，再没有不好的。反倒是老姐妹，一辈子没有一个亲生的孩子，以后老了，就是被人苛待了，都没地方诉苦去。

可再担心也不能多说，说多了惹人烦。

徐良铭回到知州府时，正好是午膳时间。

今天也是非常难得，不仅徐二郎在家，李和辉也在。一家人齐聚在一起，自然要一起用膳。还没上桌呢，徐良铭就过来了，那自然要把这孩子叫过来一起吃。

徐良铭倒是也不推拒，直接就过来了，用膳前就将昨日碰到熟人的事情大致说了说。

桌上这几人，除了一直闷在家里没出门的长绮不知情，其余人对他见了谁都是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