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江集村当天,老天爷非常给脸面。天气一改前两日的阴风苦雨,变得晴朗明媚。
瑾娘一大早送走徐二郎和长安长平玉安宿征和荣哥儿,对,徐二郎这次出门依旧把几个大点的孩子都带走了。本来长洲长晖也想去的,被瑾娘一力拒绝。倒是几个大点的,都有了自己的主见,也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瑾娘就不好多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跟着徐二郎出了门。
目送众人远去,瑾娘一颗心就魂不守舍的。她昨晚从徐二郎那里得知了江集村中确有炸弹,且那些人泯灭人性,竟然想炸毁允州堤坝,让整个江南地区受洪灾之苦,以此达到转移徐二郎的视线,好转移地下那批金银的目的。
瑾娘得知那些人的打算后,整个人气的浑身发抖。
整个江南地区有上千万百姓,先不说真溃坝,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惨死其中,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多少亲人再难重逢;就说洪灾会导致即将收获的粮食颗粒无收,朝廷的赋税有将近七成出自江南,若是江南受灾严重,绝对会影响到整个大齐四境的安宁;更不用说洪灾后还会生出瘟疫,还要朝廷拨款来救济……
瑾娘深呼吸,让自己不要太生气。事情的走向都在徐二郎的控制之中,这就是最大的幸运不是么?只要那事情发生不了,她就没必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又没人赔,她何故因为不会发生的事情着恼。
瑾娘自己安慰自己,多少起了点效果,让她没那么焦灼了。但眼瞅着时间越发接近正午,她那个按下的心,又噗通噗通快速跳跃起来。
此时不止瑾娘一颗心跳的飞快,江集村中村长三兄弟,同样心跳砰砰,满心都是不好的预感。
老二长着容长脸,他面容冷漠,绷着脸的样子越发显得脾气刻薄。他在三兄弟中惯来是最稳得住的,但此刻手心也攥出了汗水来。他看向上首坐着的发须皆白的老者,大哥不动如山,面上没有波澜,但兄弟几十年,只看大哥紧抿的嘴唇,他又如何不知道,大哥此刻也是提着心的。
“大哥,安排过去允州的人确定不会出事?”
发须皆白的老者绷着神经太久了,以至于头脑都有些麻木,他猛一听到这声音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到回过神,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是大小子带着三小子亲自过去的,若他们还信不过,那就没有信得过的人了。”大小子和三小子便是盛家这一代家主的嫡长子和亲生侄子。作为他们的继任者,这两小子从满五岁起,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而在他们加冠后,他们也知道了他们留守江集村的意义。
他们是盛家主的亲生子,不管是出于何种考虑,对于他们的教导都不会松懈。也因此,两孩子除了身份上“弱势”点,其余不管是容貌还是才学,都不比正经的世家子逊色。
但那又如何,他们到底是见不得光的。到底不能顶着盛姓走到大街上。既然如此,一些虚有的荣光有没有又有何妨?
发须皆白的老者神色有些恍惚,片刻后才又恢复如常。大小子和三小子奉命去允州,他们拿着炸弹,目的就是要炸毁允州的堤坝。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按说绝对不会失误,可两人一去半个月还没回头,允州那边更是没有传来丝毫动静,这有些不正常。
老者其实早在几天前,就怀疑大小子和三小子出了意外。要么就是他们遭遇了不慎,要么就是他们被人盯上了,及早被人拦截下来。
不管是哪个可能都让他不能承受,他也拒绝接受。是以即便心中焦灼如火烧,发须皆白的老头还是努力稳住自己。告诉自己要相信大哥培养的接班人。他们盛家的子孙,不会都折在徐士衡手中,若果真如此……那都是命。
老者心中愤怒到极致,反倒冷静下来,他嗓音嘶哑的说,“柱子、栓子他们如今都清闲着,让他们到山上去砍两棵竹子。给我打个竹床出来。”
下首老二和老三闻言,年迈的身躯都震颤起来。都进入九月了,大哥却要下一辈中最出挑的孩子去山上看竹子,目的真的是为一张竹床么?不是的,那是走投无路,让他们去山上避难的!
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退路,若事情暴露或进行的不顺利,他们这些老不死的肯定要折在里边。可盛之一姓不能断在他们手里,所以他们为后人安排了出路。
当然,为了谨慎起见,最后能逃脱的后人也不能超过三人之数。不然怕是会暴露,让那三两条人命也折在里边。
慈眉善目的老三颤抖着说,“大哥,已经到了那步了么?还是再缓缓吧,指不定大小子他们那边是出了意外呢?指不定稍后就有进展了呢?”
“不能等了。徐士衡与三皇子已经取走了丽府的库存,他们如今在通州府整顿,稍后要下手的目标肯定就是我盛家。最迟明天,他们肯定会来江集村。现在还不逃,就怕他们之后没命逃了。”
老二老三同时悲戚起来,大哥说的好听,让孩子们逃,可是天下之大,两个逃犯能到何处容身?
柱子和栓子虽然出挑,也是接受世家的教养长大的,可正因为如此,家族覆灭对他们的打击才会更大。
两小子没经过什么挫折,之前盛府的人下狱,他们就惶惶如惊弓之鸟。这是因为上边还有他们几个长辈撑着,他们才稳住了心神。可若是他们也折在里边,那两下子怕是保不全自个儿。
心气太高了,从高处跌下就伤的越重。且虽然是农家小子,但他们到底没吃过什么苦头,更没经过多少乱事,之后就凭他们两个,要从江南诸多侍卫的围剿中逃脱,难如登天。
不过也不怕,他们在江集村经营多年,山中早就挖好逃生的地道和地洞。他们不需要逃跑,只需要在山洞中躲个一两月,届时再多的围剿的军队也撤退了,他们只要改名换姓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要活下来传承香火,还是很容易的。
三个老者商商量量的,就把事情定了下来。他们唤来一直在外边守着的春妮,将事情交代下去。
春妮应了一声就要走,却被疯魔一样从屋内跑出来的老太太抓了个正着。“你这老妖精,你这是要去那里?我不是说了让你给我端碗热水喝?怎么,是因为我这不当家不做主了,连你这老妖精也能欺负到我头上了?我呸!我再怎么说也是这家的老太太,你这老仆妇再怎么作妖,到底是个贱货,敢不听我的,回头我提了你的脚就把你发卖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似乎脑子也糊涂了。明明春妮从年轻时就在这家里打扫,负责伺候他们老两口,那时候也没出什么事儿。结果如今几人土都埋到脖子里了,老太太倒是把春妮想成个勾引她男人的狐狸精了。为此,整天老狐狸精老狐狸精的叫着,还因此抓破了春妮的脸,将整个家闹得人仰马翻,很是让村子里的人看了一番笑话。
春妮眉眼间都是不耐,她挥手想将老太太推开,可到底是顾忌着她孱弱的身子。老太太也就看着健壮,其实骨血早就熬干了。她也就这两年好活了,她和她计较个什么劲?指不定她这一推,提早让老太太去见了她死去的儿子,还算是成全了她。
呸,这么好的事儿,她为满足她就见鬼了。
春妮压住脾气说,“老太太,您刚才可没吩咐我给您烧水。如今我还有事儿要忙,就先走开一刻钟功夫。您看等我回来给您烧水可不可以?若是您实在渴了,不如您亲自去老爷哪儿讨一碗茶水喝?”
老太太就跟听不见似得,“我不喝茶,我也不要别人烧水,我也不能等。你现在就去给我烧水,我要喝热热的水,喝热水身子好,我得好好活着,每天给我家四郎烧元宝呢。不然我这一走,你们再没有人能想起那孩子,那孩子以后就成孤魂野鬼了,日子难过呢……”
说着就真跟个孤魂野鬼似得,嘤嘤呜呜的哭泣起来。
别看这是青天白日,可因为作孽太多,春妮心里也虚的很。老太太抓着她胳膊的手又冰冰凉凉的,加上那呜呜咽咽的声音近在耳侧,听得她心里发毛,头上都冒出冷汗了。
就在两人争执的时候,他们背后一直禁闭的房门打开了。三个老者面色青白的站在里边,看着拉扯的两人,为首一人顿时怒了,“春妮,让你跑个腿,你是耳聋了还是腿瘸了,还不快去。”又指着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你胡搅蛮缠什么?真要喝茶,你来我屋里喝。里边壶里的茶水还满着,都给你成不成?”
春妮趁此机会跑了,那老太太也低眉敛目的看着好不可怜。老者却全无怜惜之心,只想尽快将她打发,就斥责道,“不喝茶就滚回屋里歇着去。多大年纪的人了,没事儿别出来给子孙添乱。摊上你这么个长辈,子孙后代难做人。”
老太太闻言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好似在压抑着怒气,又好似在压制着惶恐。但她最终也没把头抬起来,没说一句话就动作缓慢的转过身,要回屋里去。
也就是这时候,之前跑出去的春妮又青白着脸,好似身后有鬼在追一般从外边蹿了进来。“老爷,二老爷三老爷,大事不好了。那徐士衡领着军队过来咱们村里了。如今整个村子都被包围起来,我,我还没出门他们就朝我这边逼近,我没办法去柱子家了啊。”
站在台阶上的三个老者闻言,面色同时大变起来。
老三蜡白着脸,颤抖着嘴唇说,“怎么会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
老二吞咽一口口水,看着春妮严厉道,“街上走不过去,你就爬墙抄近路无柱子家。别管用什么办法,把话传过去,让那两孩子这两天到外边避一避。”
春妮唉唉应是,可腿脚却迈不开。她吓坏了,外边那些士兵个个凶神恶煞,他们手中的刀剑泛着森森白光,晃得她心肝直颤。
须发皆白的老者将她迟迟不动弹,不由怒吼一声,“还不滚去办事,在这儿干什么。”
春妮这次手脚并用,滚着爬着出了院门。
院里一片寂静,老三开口说,“大哥,一切都完了。”
须发皆白的老者嗓子哽咽说,“还没到最后一步。不到最后一刻,咱们不能松口。指不定大小子和三小子哪儿还有进展,咱们再等等,再好好等等。”
“他们不会有进展了,他们回不来了。”一手扶着门框的老太太,此刻桀桀的笑出声,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她笑的整个人站立不住,只能一屁股坐在地上。而她脸上的泪跟下雨似得,哗哗的往下掉。也不知道是笑的太厉害流泪了,还是想到了什么,悲戚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老太太想的声嘶力竭,那三个老者却是心头大震。尤其是最年长那个,身子晃悠了两下又站好,他挥开了二弟三弟的手,踉踉跄跄的走到老太太跟前站稳,“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大小子三小子出门,我都没让他们来拜别你,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回不来的?你说,你是不是对他们两个动了什么手脚?”
“我对他们动手脚,你怎么不说他们对我的亲生儿子动手脚!!我的老四啊,我原以为真是死在我肚子里了,结果那孩子命大,被你送到盛府享清福。结果呢,他还不如死在我肚子里呢。多好的孩子啊,才三四岁,就被三小子一把推进水利淹死了。我这怎么当娘的,我连我亲生儿子到底是谁都不知道?我活了一辈子啊,我把害死我亲生儿子的畜生养大了。给他娶妻,替他照顾孩子,他倒好,他没良心,他明知道那孩子是我亲生的,就因为我说了他两句,他小小年纪就能把他孩子推到湖里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