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是下午三点多醒来的。
许斐然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不断告诉自己,舅舅还有她,还有家人,还有外公外婆,他创立了那么大一个集团,多少会有抗压能力。她好好跟他说,让他听进去,他总会扛下来。
可是,当她冲进病房,看着往常高大的舅舅在斐琛和医生的极力钳制下,依旧抖得抽搐成一团时,当她听着舅舅喉咙里发出“和哟唉哟”早已经不成音的哀鸣时,她的所有心理建设瞬间土崩瓦解。
她冲上前,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一声一声的呼唤:“舅舅,舅舅,我是斐然我是斐然。舅舅,我是斐然。”
许斐然一句一句的重复着,别的,她完全不知道还能说别的什么。
舅舅抽搐得瞬间脸都变形,医生果断的吩咐护士:“推药。”
针扎进去,抽搐慢慢慢慢就缓慢,慢慢慢慢就只有抖动,慢慢慢慢就归于平静。
许斐然悲伤木然的看着从头白到胡子眉毛的舅舅,看着那张因为药物而被动停止抽搐但却依旧保留着变形神态的脸,心里的恸,阵阵如刀扎。
许学礼抓着她的手臂:“斐然,斐然”
一声一声,声声泪下。
他悲恸而自责,这个时候,他应该帮斐然分担一些的,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许斐然回头看着父亲,红肿的眼里武装起被无常世事逼迫出来的坚毅:“爸,总会扛过去的。”
许学礼抖着嘴唇点头。
许斐然回身拉着他:“我们去看看妈妈和舅妈。”
许学礼机械的让她拉着,往外走。
赵芝雅保持着盘腿而坐双手合什的姿势闭目喃喃而念。
林教授坐在旁边悲伤而怜悯的看着她。
许学礼眼泪潸然而下:“芝雅”
赵芝雅不为所动。
许斐然止住父亲,她附身靠近赵芝雅:“妈,舅舅刚才醒过来了,但是控制不住,只好再打药睡了。但一直这么打药是不行的。你和舅舅最亲,你得想办法去劝劝他。”
赵芝雅紧闭的眼角滚出一串又一串的泪珠。
她可怜的哥哥啊。
但是,她能做什么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奕然助念。她要让他走好,去林教授说的净土。去一个比这一世生活得更好的地方。
许斐然撑着建在血肉之上的硬壳,咽下嘴里不断冒出的腥涩:“妈,我让大伯母一家去陪外公外婆了。”
赵芝雅惊恐的一下睁开双眼,恐惧颤抖的看着许斐然。
“不知道不知道。我吩咐所有人都不许告诉她们。只是让大伯母她们带着孩子和医生去,以防万一。”许斐然看着赵芝雅惊恐的样子连连解释。
赵芝雅慢慢又委顿,痛苦的闭眼继续默念。
许斐然固执的盯着她:“妈,你得帮我。你得想办法去劝舅舅。经有居士在念,三天不间断的念,你有空也可以念,但现在,你得想办法,积攒好精神,等会舅舅醒来,去劝住他。不然舅舅也会没的。”许斐然悲恸伤心的对着赵芝雅不管不顾就倔强起来。
许学礼吓得连连拉她,林教授也欲劝阻。
赵芝雅这个样子,哪是可以劝人啊。
许斐然不管,她坚定的甩开爸爸的手,双手扶住赵芝雅的肩:“妈妈,你必须站起来。我哥哥没了,但你哥哥还在啊,你要护好你哥哥啊。我不知道怎么劝舅舅,我不知道怎么劝他,你知道的,你肯定知道的。你们关系那么好,从小就在一起,你肯定知道的,而且,你们还有父母。我可以代哥哥孝敬你们,可我没办法代替你们孝敬外公外婆啊。妈妈你必须站起来,不然我也会熬不下去了。如果你们都倒下,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啊。妈妈。”
许斐然跪在床上,抱着赵芝雅嚎啕大哭。
她是真的想要妈妈帮她啊。
公司也好事故也好,她都能想办法去做。
可是面对倒下的亲人,她越看越恸,越看越害怕,害怕她压根就照顾不好她们。
哥哥一走,她就成了废物,家人都拉不起来了。
赵芝雅沉浸在林教授给她讲的西方净土畅想中的心被许斐然的嚎啕大哭拉回。
她的斐然从小就很少在她和高芊面前哭,因为所有的需求爸爸、舅舅和她哥哥都会满足,她只需要乖巧的偷奸耍滑就好。
她的哥哥,赵芝雅心头悲恸翻涌,斐然一定比她更痛,因为那是她的哥哥。
还有她的哥哥,可是,哥哥我怎么劝你啊,如果可以,我真想替奕然去死啊。
可是,没办法劝也要劝啊。是的,她要站起来,她得去照顾哥哥嫂子。
全丢给斐然,斐然怎么办?
还有古稀之年的父母怎么办?
他们还有斐然,还有父母,都得活下去。
赵芝雅抬手慢慢抱住女儿:“你别怕,别怕,妈妈去妈妈去。”
许斐然抱着妈妈,恸而愧疚。
哥哥,我只能这样啊。
哥哥刚毕业的那一年,决定留京都,舅舅坚决不同意,德雅蓬勃发展,他怎么能不回来。
哥哥什么好话都说尽了,反惹得舅舅勃然大怒,觉得这么大的孩子了研究生都读了,怎么能这么任性这么不懂世事,最后扬言他不回来就别叫他爸。
哥哥一看犟上了,立马转阵到妈妈这里,哄着妈妈:“您看,您不进公司,他就乖乖给您留着股权,我不进公司,他就不认我。姑妈,您得帮我搞定他。等我当够了大律师的瘾,我铁定乖乖回来。而且,在云城我怎么找媳妇啊,我先到外面找好媳妇就回啊。”
妈妈被哄的眉开眼笑:“行,姑妈去说。”
妈妈一开口,舅舅就偃旗息鼓了:“麻溜找好媳妇回来。”
她和哥哥都知道,要搞定赵之德,就得赵芝雅出手。
许斐然强忍着齐齐涌上心头的悲恸愧疚无奈,暗暗低喃:“哥哥,你别担心,我搞得定的。”
舅妈时醒时睡,她不抓狂了,但彻底心神失守,只会空洞而茫然的喃喃:“奕然出差了,我听斐然的。”但许斐然站她面前,她都没有反应。
医生带了心理医生过来,检查后叹息:“后期慢慢干预吧。”
许斐然悲恸而凄凉,只能坚定的安慰自己安慰妈妈:“缓过来,咱们再找医生慢慢调理。”
或许现在这样呆怔着对舅妈也好。
舅舅直至夜晚也一直在昏睡,赵芝雅要了张床陪在舅舅的床边。
夜晚许斐然被李蓉和林教授劝着必须躺一会,她就让护士多开空出几间VIP,并在房间多放了几张床,让大家轮流睡会。
许斐然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头,眼睛,鼻子,四肢百骸,哪哪都疼得麻木。
可她一点都睡不着。
她脑海里全是昨天,昨天,昨天这个时候哥哥还在啊。
那个时候她在干嘛呢?她为什么不跟哥哥通个电话聊个视频呢?
或许她一折腾,他就早下班了呢?
许斐然思绪杂乱纷繁,越绕越疼。
大家几乎从半夜忙到现在,都累极,许斐然安静的等着大家入睡。
屋里很快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她悄悄的起来,走到走廊,跟值班的护士说了一声她去看哥哥了,就一个人去了哥哥那。
护士好心的叫了另一个值班护士一路送了她过去。
居士们已经换了一班,门口值班的也换了人,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犯着迷糊。看到她,立马站起。
许斐然点点头,这些人,虽然都是德雅的员工,但这次,也是辛苦人家了,毕竟,这里面躺着的,又不是他们的亲人。
许斐然入内,双手合十跟着吟诵。
信念合一的吟诵让许斐然慢慢沉静下来。脑海,心灵,以及这万千世界就只有这一句佛号,贯穿古今,横穿未知。
居士们轻缓温柔的吟诵也让许斐然生出灵魂飘然之感,蓦然就体会出了万物之无常,宇宙之无穷,时空之久远,未知之神秘。
她欣慰这份感觉。
看着白布下的哥哥,朦胧觉得自己和哥哥,真的是两个世界了,但又朦胧觉得,自己和哥哥,其实也还是在一起的。
因为心在一起,灵魂就会感应。
哥哥,你要好好的,越来越好,等我百年,好好接应我。
斐珩的电话过来的时候,把李蓉惊醒继而吓了一大跳,因为她爬起来没有看到斐然。
叫醒周迭跑出门,护士小姐姐连忙告诉她们许斐然的去向。
李蓉连连解释,斐珩安抚:“没事,你们再休息会。我到了楼下,我让他们送我直接去找匪匪就行。辛苦了蓉姐,你休息会,肯定还有很多事要你忙。”
李蓉连连应着。
斐珩风尘仆仆站在门口的时候,许斐然和一群居士坐着围着蒙着白布的人形吟诵。
许斐然脸色苍白眼皮红肿,闭着眼睛,只看到嘴皮的翕动。
斐珩的视线从许斐然身上移到白布上,再移回许斐然身上,心里又疼又恸。
这一路他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大舅哥那么年轻那么有作为的人。
他都几乎不敢直视那一片白。
匪匪这是怎么熬下来的啊。
斐珩轻轻进屋,默默对着居士围绕的白布下的人行了一个礼。
然后站到许斐然身边,手轻轻抚上了许斐然的头。
许斐然一惊,睁眼回头看到是斐珩,心里一酸,轻轻靠着斐珩半晌没有动。
良久,许斐然起身拉着他往外走。
站在门外,斐珩扶着她停住:“匪匪,你等我一会会,我,我见见大舅哥。”
虽然他听斐琛说了,但他还是想见见。
这是匪匪的哥哥他的大舅子啊。
许斐然拽住他,摇头:“不要看了。记住他最好的样子就行了。”
许斐然声音越发沙哑,眼睛红肿得几乎成一条缝,满脸苍白浮肿,斐珩看得心痛难忍,一把抱住她:“匪匪,我回来晚了。”
许斐然呆呆的抱着他,之前她以为她看到斐珩会哭得更伤心,但这会,她脑子迟钝心血成盾,虽然眼眶也涩涩酸疼,鼻腔也一直刺疼,但悲怆似乎已经定格在鼻腔脑海,涌不涌的,都已经麻木。
哭或不哭,对她而言已经代表不了情绪,她就想这么木木的靠着他休息一会。
斐珩的眼泪滚进许斐然的脖子,许斐然低低道:“我们去别的地方说话,你回来就好了,我想靠着你休息会。”
斐珩用力的搂住她:“好。”
许斐然让护士新开了间vip病房,和斐珩一起躺在病床上,她靠在斐珩胸前,闭着眼睛:“我睡会。靠着你我好像能休息一会。剩下的事情,我睡会跟你说。你也睡会,老人醒来咱们得过去,明天天亮还有公司的事情。”
斐珩止住她:“你睡。这些事情我去问他们就好。”
许斐然喃喃:“公司我叫陆宇和周扬去接手了,邵睿和沈峰在调查故事。斐珩,我不相信这是事故,我哥哥那么好的人,不可能运气那么差。”
斐珩抚着她的背:“我知道,我知道。都交给我,我来处理,你休息一下,你不能倒下。匪匪,你要乖啊。你睡,有我在,啊,我在呢。”
许斐然沉沉闭上眼睛,斐珩回来了,她先交给他看一会吧。她真的得闭一会眼。
可是她依旧睡不着,头疼得炸也睡不着。
斐珩看着紧闭眼睛,但却呼吸一直急促的许斐然,皱眉想了想:“匪匪,我去倒杯水喝,你也喝点。”
许斐然点头,斐珩把她轻轻放到了床上,然后起身出去找护士。
进来后,他扶起她,把一杯温水端到她唇边:“你嗓子受损严重,喝了水睡吧。”
许斐然听话的一口一口喝下,咽下去喉咙刺疼,但还是老实咽下。
喝完,斐珩上床,让她靠在胸前:“眯一会啊。我会看着的。你放心,都交给我。”
许是斐珩的话让她安心,许是她真的撑不住了,一会后许斐然沉沉睡着,虽然鼻子因为黏膜受损严重呼吸依旧有些不畅,但至少,她睡着了。
斐珩看着许斐然心疼难忍,他要是没出去就好了,至少,白天就会让匪匪休息一会,她那个样子简直就是在苦熬。
唉,这个时候,除了他,谁敢喂匪匪安眠药啊。
他不在,她若不醒,家里谁拿主意啊。
斐珩小心把许斐然放到床上,把给许斐然喝了安眠药的杯子冲洗一下,然后轻轻出了门。
他要去看看爸爸妈妈舅舅舅妈,去看看值夜的人,去找匪匪安排的人都沟通一下,去把家里的事情管起来。
他回来了,家里的事情就得他担起,不能再压在匪匪身上了,匪匪已经难以承受。
大舅哥不在了,匪匪要承担的他都要替她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