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丹花阁一如刚开起来那般火热,对比起这边偶有烛光的客栈,宛如幽暗中的明火般炫目。
微弱的烛火下,霎时闪过一个黑影。
“公子,咸阳传来密信,相国以并非君命为由,罢去王贲卫尉之职,以张谦代之。另外,臣的郎中令也由左意之取代,理由是资历不够,无法保证公子的安全和咸阳宫的安定。”
蒙毅站在阴影里,单膝跪下向站在窗边远眺的人作揖。
似近非近的朗月。
无论身处何地,遭遇何事,心境如何变化,这月如何阴晴圆缺,他总能在这月中找到内心的平静。嬴政并不转身,仿佛在嘲讽:“仲父,终于想到控制咸阳宫的兵力了。”
蒙毅起身,将密件双手奉上,嬴政接过仔细查看,蒙毅道:“华阳太后落败后,如今朝中分两种极端趋势,武将大多归服于公子,而文臣则多数依凭相国。如今相国走这步棋,是想加大对武势和兵马的控制,找到空隙安插眼线进入咸阳宫。如今形势紧迫,若再不回咸阳,多年来的筹划恐怕就要前功尽弃。”
嬴政转身,将竹简掷入火盆中,眸子里映着阵阵火光,没有任何杂质,只有一望无际的深邃,宛若漩涡,“士卒列于行伍,君臣亦不例外。我虽不在咸阳,却可看清楚大秦的两个行伍究竟有些什么人。”
函谷关之战结束,他本该班师回朝料理战后之事,坐镇朝堂,如此冒险地离开,一个相当大的原因便是探查人心。
嬴政在咸阳的耳目已安排得足够多,视野足够宽广,若他不在咸阳,是一个契机,可以让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人尽早暴露,叫他发觉。
除了蒙毅与郑芙,无人知道他身在何处,朝臣们都以为他受了重伤在函谷周围养病,此时此刻,最容易露出马脚。只要看清了众人的站队,日后处理他们便可少走些弯路。
“既然如此,臣这就去安排,一定在最短时间内甄别出敌我。还有一件事,春平君一个时辰前到了邯郸,公子可有什么要吩咐他的?”
“暂时不用,不要让他知晓我在邯郸之事。”
“是,臣告退。”
赵王今年的寿辰办得比以往都要更加隆重盛大,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即将及冠的赵嘉。
自古王族的婚姻大多身不由己,多半为巩固王权或维持国间关系而产生,尤其是正室之位,更是马虎不得,必须加倍慎重。
身为赵国的太子,赵嘉将来的太子妃一定会是六国中前来和亲的公主或是朝臣家的女儿。赵王想借此机会试探一下其余六国的态度,以便从中为赵嘉择妻。
除却赵王登基那一年,往年的这一天邯郸宫仅仅举行了较为简单的家宴,今年六国都不约而同地派遣使节前来,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寿宴正午才开始,清晨的邯郸宫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各宫各院都在准备着寿辰的相关事宜,使节馆内倒是异常安静。
郑芙站在屋前的树下,墨色长发随意披散,阳光照在她的半边脸上,将面部的轮廓勾勒得愈发立体,一袭青色衣衫,仿佛置身在田野间那般安然恬静。
听到脚步声,她并未回头,问道:“如何?”
曲蛾欠身,轻声答道:“燕、韩与齐的使臣昨日已到邯郸,楚国与魏国目前还未有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郑芙又多了些忧虑。他们的计划几乎无懈可击,唯一的漏洞便是楚国。但楚与赵一向无甚利益关系,自然无过多交往,此时此刻应该不会派重臣前来。只愿是她思虑得太多了。
邯郸城门。
“你看,又张贴了新的通缉告示,我瞧瞧,多了七个人,原先的告示却一幅未撤。”
“这又是什么地方杀了人啊?”
“唉,这连年打仗的,盗贼四处横行,祸害百姓,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那还不是因为六国本就有许多盗贼,更何况秦国的法律严苛,一旦犯法,绝不会轻饶,所以盗贼们没被秦国抓到的话,都逃到赵魏韩这样的周边国家了。”
“七国之间没有互通通缉令,倒叫这些恶人可以犯法逃窜,遭殃的是百姓啊!”
“那有什么办法,乱世里还能指望七国一心?只要不生活在几国交界之处,你便是几辈子的好运了。”
“这个名叫宋城隅的,莫非就是魏国那个劫富济贫的江湖大盗?怎么抓到赵国来了。”
“没听过……喂,你们这两个小姑娘,挤什么挤?”
原来是两个少女,一个桃衣粉面,身姿娇小,另一个素色衣裳的女子则有些胆怯和不自然,连连向周围人道歉。
桃衣少女一路挤到人群前方,才堪堪看到画像上的人,眨了眨灵动的眼睛,好奇问道:“话玫,这是什么?”
被称作“话玫”的女子仔细看了看通告的样式,便道:“奴不识赵之文字,这应该是赵国的通缉令。”
“原来这就是通缉令?父亲和龙阳叔父从不让我出宫,头一次见到这通缉令,当真新鲜!”听到了新奇的东西,少女粉扑扑的小脸又红润几分,好像一个染上珠光宝气的水蜜桃。
“小姐,时间紧迫,段干大人还在等着,若被他知晓奴放纵您偷跑出来,小姐你又要挨说教了,我们快些离开吧……”话玫左右环顾,伸手拉住少女的手,想在人群中找到一条通路带少女离开。
“我不回去……我要在街上多走走,换一个地方,又把我关在宫殿里,有什么好的!”少女不顺从,双手摇摆,不断后退,企图挣脱话玫的手逃走。
忽地,撞上一个人。
少女抬头,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深棕色的发丝长长垂下,狭长的眼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明明是白天,他的眼眸里好似有万千星光,深沉之下不乏明亮,那高高抬起的鼻梁好看又张扬,紧抿的嘴唇有些许干涩,高高的身影挡住了所有本该照耀在她身上的阳光。
世间怎会有这般长相的人?为何她看不懂他眼中的意味?为何她看着他便移不开视线?
他只是站在她身后,那气势便叫她几乎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她只能感受到自己胸口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脸颊的滚烫以及无处安放只好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无法动弹。
这是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也许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曾经见到过他,在某个安然的午后,在某座接见客人的宫殿里,在她心爱的丹桂林中。
也或许就是现在。
这种莫名生出的感情,不同于对父亲、对哥哥的感情,是什么?
她从未饮酒,阳光又悉数被挡住,可她为何头这么晕,是抬得太高,脖子太过酸涩所致吗?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小姑娘,你该学习如何好好走路。”
他一开口,她便感觉自己要融化在他的声音里。
分明是平淡到近乎没有感情的声音,可在她的心中,竟是如此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