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扶苏,郑芙一向十分放心,唯一担忧的,便是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直言敢劝的性子,若是将来被有心人多加利用落下罪名,岂是这么容易开脱的?
扶苏转念一想,复又问道:“可是阿娘为何将白虎山庄交于我一人?亥儿也是你的儿子。”
“你父王的诸公子之中,属亥儿年岁最小,稚子可爱,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你父王最宠他,没有如你这般待他苛刻严厉,但也正因如此,他便不会卷入储位之争,这便是对亥儿最大的保护了。”郑芙答道,“何况有你这个大哥在,必然会好好照顾他们的,不是么?”
“是,不论如何,我会好好保护他们,一定不让人伤害亥儿诗儿分毫。”扶苏坚定地说着,脑筋一转,再度发问,“那阿娘选择此刻醒来,是有意躲着父王?”
郑芙突感无语。
儿啊,你这猜人心思的能力若是能分些去约束你那耿直性子便好了……
横竖也没什么好瞒着扶苏的,郑芙便说道:“我本来没打算躲他的,但是后来我在寝殿中听到他写了贬谪昌平君的诏书,便只好继续装睡了。”
“昌平君是阿娘的叔父,阿娘是怕父王为难?”扶苏说道。
郑芙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便说了出来:“并非这个原因,你父王这个人,肯定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是为难。”
这般强势的人,只会在无形之间让别人为难。
“……阿娘说得有道理。”扶苏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父王决定的事很难改变,他下令贬黜昌平君,一定有他的道理。多说无益,我该做的,是不挡在他的道路上。”说到此时,两人已经走到咸阳宫门口,郑芙拿出符令,守卫放行,郑芙又言,“我假意昏睡,其实是因为要让他今日能心无旁骛地离开咸阳。”
“阿娘早知道父王今日会离开?”扶苏问。
郑芙稍稍点了点头:“即便不是今日,他也很快会行动,我若醒了,他便会取消行程。而这件事,我想只有他亲自出马能办成。”
郑芙这么说,扶苏越是好奇:“父王去做什么?”话罢,郑芙停下脚步,在甘泉宫的青阳台之前驻足良久。
“去请一个已死去多年的人。”
秋日里的风几分萧瑟,然吹入终南山中,仍是变成了长青的颜色。
身着玄衣的人走在竹林间的羊肠小道上,随着路程的深入,一处空地映入眼帘,一个草屋,一张竹桌,几卷书简,还有一只在院中摇尾假寐的白犬。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猛地睁开眼睛,见到嬴政,许是感觉到他的威压,不自然对他露出凶相,吠叫着作势就要扑过去。
嬴政视若无睹,信步走向草屋,白犬猛地飞身扑去,嬴政闪身躲过,白犬却是与他身后的蒙毅撞了个满怀,蒙毅条件反射地拖住了它。
看到蒙毅,白犬的凶相收起些许,而后伸出舌头欢快地开始舔蒙毅的脸颊。
“喂!”蒙毅迅速将它放在地上,往后退开几步,不断擦着脸上突如其来的口水,白犬仿佛黏住了他,跑到他脚下直打滚。
见此情境,饶是嬴政也忍俊不禁。
“不得无礼。”
闻声,白犬迅速翻滚起来,朝屋内走出的青衣之人跑了过去。
“赶路辛苦,屋舍虽简陋,大王还是进来坐坐吧。”
片刻之后坐在屋中,看着桌上的茶盏书简,嬴政不由说道:“先生好兴致。”
“终南的竹虽不似咸阳宫的桃花那般绚烂,却也别有一番景致。”说着,一杯茶递到了嬴政手里,“有些烫,凉一凉再饮罢。”
嬴政稍稍皱眉,看着手中的清茶,说道:“先生还在怪寡人。”
“国家存亡,自有定数,好在大王仁心,韩国百姓没有受到波及。”青衫男子转过身来,将另一杯茶递给逗弄白犬的蒙毅,“如此,韩非便安心了。”
嬴政沉默片刻,说道:“先生可知,新郑发生了叛乱。”
韩非手下的动作一滞。
“大王可有派人前去平息动乱?”
“昌平君请命前去。”
说到此,韩非已经明白了嬴政的意思,“看来秦国已经打到了楚,相邦是陷入了与我当初相似的处境。”
“先生果然能一眼看透局势。”
韩非仍是心系韩地的旧民,知道嬴政不喜拐弯抹角,便直接问道:“那么大王会如何处置新郑的叛族?”
“降者不杀,一旦反抗,诛灭三族。”
这样的回答,韩非不打算再劝什么了,对于嬴政来说,没有全部杀死叛军,已然是最大的底线,韩非的心里甚至生出几分感激之意。
嬴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平日里他甚少饮茶,此刻不知是环境清幽还是茶本身的缘故,他感觉到由内而外的放松,“大秦已无相邦。”
“以我之见,长史王绾擅长国之内政,由他掌事,于秦大有卑益。”本来任命相邦这等大事,但凡人臣都不该轻易议论,不过韩非现在远离朝堂,嬴政既然问他,那么他便诚心说出自己的想法便是。
“王绾的确善于内务,但并非最佳人选。”嬴政说道,“寡人曾说过,先生之法乃天下之法,更是天子之法。过去,先生以法之效用不利而拒寡人,如今华夏大势已成,最多三年,寡人必将令天下归一,先生毕生所著所学,亦可付诸实现。”
“统一六国只是第一步,要想让大秦万世强盛,必要进行一系列革新举措,稳定形势,安内攘外,北却匈奴,南取百越,唯有如此,才能保我华夏子民今生安稳,后世无忧。要实现这些构想,法一定是根基。但凡大秦疆域所至之处,必是由法约束下的治世。只有你,能助寡人立法于天下。”
韩非不自觉间皱起了眉头。嬴政说的或许是对的,天下混战数百年,百姓苦不堪言,倘若能统一下来订立举国的政策,民生一定能得到发展,百姓亦可远离纷飞的战火,重温久违的太平之世。只是天下分裂太久,安稳的生活,是否真能覆盖亡国的悲鸣?
那双深棕色的眸子,一如多年前新郑初见那般深邃而坚决。
“先生,可愿与寡人共同开创一个四海升平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