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归尘,落花入土,人立身于俗世,百年之后亦不过是尘埃漠土。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这,是我此生的选择。”韩非说得淡然,完全没有了往日身为公子的身段。
李斯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深,接着便展露笑颜:“以往师兄虽有口顿的毛病,但老师总是说师兄有经天纬地之能,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这些年来,师兄集法家大成,名满天下,况且师兄比以更加能言巧辩,李斯自愧不如。”
听出了他的话中深意,韩非并不在意,说道:“师弟随老师修**王之术,你的格局本不该拘泥于眼前。我的固然是我的,而你,亦有你自己的价值。”
闻言,李斯仰面:“我一介布衣,如何比拟师兄韩国公子的地位与眼界。此生唯一的志向,便是辅佐一位足以威压天下的君王尽收六合,任何阻碍四海归一的人事,我都要不惜一切代价尽数除去。”
韩非放下黑子的同时,一只手停在棋盘上,微微抬眸:“师弟是怀疑我入秦的居心?”
“李斯不敢。”李斯的眼睛忽地变得锋利,“只是师兄一来,大王便改变了原先的策略,下旨重议攻韩赵的具体事宜。韩国地处七国核心,取之便可威慑天下一举东进,何故舍近求远先攻赵国?若说师兄没有半分私心,李斯断然不信。”
韩非不紧不慢地说道:“先前秦国不是一直在攻打赵国?”
李斯咬牙切齿:“师兄该知道,此乃弱赵之计,而非灭赵之举。秦国的目标,一直都是连年攻伐的韩国。只因前期赵国战场派出的兵力更多,所以韩国这边的成果看起来稍显逊色。”
韩非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沉默着找到他的漏洞,良久,落下最后一子,展颜笑道:“师弟,你输了。”
李斯太过专注于与韩非的对话,虽然韩非这么说,他仍是看了许久才看出自己输在何处。
“是,我输了。但天下的棋局,我不会输。”
一盘棋局,足足下了一整天,彼时乌云已经消散,傍晚的霞光照射在棋盘上,映出道道明和的光华。
两人起身,一同看向房檐上只能堪堪看到微弱光芒的斜阳。
“再过不久,秦王便会齐召我们入宫策势天下,届时,你会得到我的答案。”
李斯侧身看向韩非,而后眼神一转,抬手作揖。
“既然如此,我便等着师兄的答复。李斯告辞。”
这段时间以来,秦国难得消停了一阵子,不仅撤回进攻韩国的兵马,就连魏国和赵国的兵力也全部撤走。对于这样的局面,大多数人都一致认为,是公子韩非劝谏秦王的功劳。然秦国内部却因一件事掀起了涛天巨浪。
秦王召未封任何官职的韩国公子韩非、延尉李斯和国尉魏缭入宫议政。
嬴政没有当着朝廷所有臣子的面让韩非陈述策略,而是传召定策的两位核心大臣与其一同单独议政,足以见他对韩非的重视和保护。
东明殿前,魏缭驻足良久。李斯走上前,朝他抬手作揖,问道:“国尉为何不直接进入殿中?”
“等你啊。”魏缭悠悠说道。
李斯面露疑惑,魏缭轻笑一声:“进吧。”
两人走入大殿之中,便听见一阵孩童的嬉笑。
跪拜,叩首。
“臣拜见大王。”
“起身。”
李斯刚刚站起来,一个孩童便站在他的面前,睁着大大的眼睛,说道:“李斯先生。”李斯复又抬手作揖:“见过长公子。”
接着,扶苏目光一转,看向魏缭:“非先生。”
魏缭“啧啧”两声,说道:“臣还以为长公子已经能将人认清楚,看来还是有些勉强啊!”
扶苏眨了眨黝黑的眸子:“你是姚贾先生。”
“……公子诚欺我。”魏缭一阵无语。
郑芙坐在嬴政身侧,朝扶苏招了招手,“好了,别戏弄国尉了。”
扶苏这才“咯咯”大笑起来,有模有样地抬手作揖:“见过魏先生!”
郑芙看着他淡笑摇头,而后起身对嬴政说道:“既然大王有事商议,我便带扶苏先回去了。”
嬴政微微点头,郑芙抬首示意李斯和魏缭,而后带着扶苏离开了东明殿。
二人坐定,李斯说道:“扶苏公子果然天资聪颖。”
魏缭“哼”地一声:“那可不是么?长公子前几天和蒙少将军学了一招半式,知道我不会武,便跑来我面前比划拳脚。现在还知道戏弄起我来了。”
闻言,嬴政淡笑:“国尉觉得不好?”
“诶——大王,我可没这么说。”魏缭摆摆手,接着说道,“臣看得出来,公子年纪虽小,但读书识字之时甚为沉稳,至于这淘气心性,一方面是由于年龄还小喜好玩乐,另一方面……”
“什么?”嬴政发问。
魏缭眯眼淡笑:“另一方面,是随了大王。”
嬴政的表情一僵。
“呵呵呵……”看着嬴政逐渐变黑的脸色,魏缭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得寸进尺,接着说道:“大王幼时戏弄赵公子嘉、智退燕太子丹的事迹,当真是让人望洋兴叹。臣从未想过,幼时的大王竟有这般喜好,实在难以想象。果然是臣来得太晚了!”
嬴政闭着眼睛,眉头轻皱,语带不悦:“寡人看国尉最近是太过清闲,老往长安宫跑揭寡人的底?”
“不清闲,不清闲!”
说话间,韩非已经走入东明殿中,李斯尚未发觉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能不必通传直接进入秦王宫殿,足见嬴政对韩非的宠信。
韩非抬手作揖:“秦王。”
“非先生请坐。”嬴政说道。等韩非落座,嬴政直入主题:“诸位该知道寡人让你们进宫的目的,此刻开始,不必拘礼,畅所欲言吧。”
李斯首先抬手作揖,说道:“臣以为,应当按照原先定下的策略,先取韩,再攻赵。”
嬴政稍稍点头,看向其余二人:“你们呢?”
魏缭习惯性地将手收在袖子里,饶是李斯一直在给他递眼色,他亦佯装未知:“臣看来吧,韩赵本就是秦国首先该攻取的两国,无论先攻下哪一国都可以对其余五国造成威慑,孰先孰后,并不重要。”
“我的想法与延尉恰恰相反。”韩非说道。
“嗯?”嬴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