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八年,正月十六。
俗话有言,正月十六,正是月亮最圆润的时候。
浩浩荡荡的冠礼队伍正是伴着圆月的光辉抵达了雍城。
黑马的鼻息不断冒着白气,矫健修长的黑色马蹄在原地踩踏一阵,而后高声嘶鸣。
“拜见大王!”
雍城行宫之外跪满了一地前来接驾的官员,其中却不包括在雍城的势力最大的嫪毐。
令嬴政失望的是,赵太后亦不在其中。
许是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嬴政翻身下马,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黑色大裘在狂风中飞舞,显得他愈发高不可攀,盛气凌人。
郑芙从马车内走出来,曲蛾抬手将她扶下。本来她是打算骑着白兔与嬴政一同策马先行,可碍于秦王夫人的身份,又即将被册封为王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此举于身份不太妥当。
嬴政与郑芙先行进入了相应的宫殿,蒙毅则留下来为朝臣贵胄们安排在行宫中暂住的宫殿。
等外面吵闹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了。
这时候的雪花已不如半月前在咸阳那般大,此刻倒是比细密如针的绵雨还要温柔几分。在甘泉宫未见到过的梅花,此刻已经开在行宫的外面,高傲又坚韧。
宫殿里的烛火被三两个宫人燃了起来,稍显昏暗的室内霎时明亮几分。
郑芙斜倚在榻上昏昏欲睡,想来时间还不晚,索性起身振奋精神。
虽然半路因大雪封路耽误时间,冠礼队伍不得不昼夜赶路前来雍城,可她数日以来一直坐在马车内,以她的体质,自然不会身子疲惫。这会即便站起来,她亦有几分想躺下熟睡的冲动。
嬴政坐在桌前纹丝不动地看着竹简,如今他虽然身在雍城,可是该做的事仍旧要做,该看的奏章一卷都不能落下。
郑芙本想找自己的狐裘,突然想起刚至雍城之时那件狐裘被雪弄湿了大半,故而自顾自拿过嬴政的黑色披风披上,轻手轻脚地走到殿外观雪。
以往秦国的都城一直设在雍城,直到秦献公时期才搬迁到咸阳,因此雍城的宫殿群并不比咸阳少。
自献公以来,君王薨逝之后,秦国的夫人们若无子嗣无法与之同去封地,则大多会来雍城颐养天年。当朝亦有秦王祖母华阳太后与生母赵太后居住于此。
郑芙是第一次来到雍地,同为秦国的领土,雍城比之咸阳,少几分恢弘大气,多几分瑰丽堂皇。
“太后到——”
闻声,郑芙抬头往宫苑门口看去。
那个许多年未见的妇人,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俏丽上扬的凤眼昭示着她秦国太后的威势,精致的妆容和着高贵的紫衣,以及那冠绝天下叫人不敢正视的容颜。数年过去,赵太后似乎从未变老,此刻更添几分风韵。单看外表,即便说她仅有二十五六也不为过。
“见过母后。”郑芙规规矩矩地朝赵太后行了一礼。
赵太后以双手将她扶起,稍微抬头仔细打量一番,火红的嘴唇勾起一个绝美的弧度,“这么多年未见,芙儿都长成大姑娘了,如今有你陪在政儿身侧,我很放心。”
郑芙浅笑着说道:“这些年大王很想念您。”为什么您不回来看看他呢?
郑芙没有将后半句话问出口,她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这终究是太后与嬴政之间的事,即便她从小与嬴政一同长大,亦不该插手他们的母子之情。
赵太后顿了顿,说道:“那便同我一起去看看政儿吧。”
“遵命。”
二人走入宫殿中的时候,嬴政没有在看书,而是背对她们站立着。
见到这个高大坚韧的背影,赵太后心念微动,下意识地向前数步,声音带了几分颤抖:“政儿?”
嬴政猛地睁开眼,转过身来。
下一刻,这位年轻高傲的君王,双膝跪地,向这位秦国最尊贵的女人叩首三次。
“孩儿见过母后。”
“快起来,快起来!政儿,快让我好好瞧瞧……”赵太后急忙上前以双手将他扶起,眼中溢满水泽,晶莹剔透。
看到赵太后这样的神情,嬴政突然愣住了。
那双与他何其相似的凤眼宛若宝石般透彻,此刻她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温情。嬴政想起十多年前被害挨打回宁和宫的那天,赵太后看他的眼神,正是今日的模样。
“这么多年了,政儿都长得这么大了……”赵太后抬手轻抚嬴政的眉眼,露出欣慰的表情,“如今政儿来雍城行冠礼,已是顶天立地的大秦君王,可以为母后撑起一片天地了。”
嬴政的气势相较数年前更甚,即便她是他的母亲,如今亦有几分不敢直视。突然间,赵太后的心里生出几分疼惜。
儿时的嬴政活泼好动,虽然谈不上善良,可遇事绝对能沉下心性,以理服人。可如今的他好似一座高不可攀的高山,透着猛烈的寒意,凶狠暴戾,弑杀成性。
他变成这样,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便是她。她不在咸阳的这些年,她的儿子一定过得很不好……
“如今孩儿即将掌握大权,冠礼之后便会将母后迎回咸阳。”嬴政说到此处,温情的眼神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转瞬即逝的阴狠,“日后,我会让所有伤害过母后的人付出千倍的代价。”
赵太后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自眼角徐徐流了下来。
“那些事情母后都不愿过多计较了。”说到此处,赵太后眉眼一弯,一只手拉着嬴政,另一只手则将郑芙拉了过来,“如今母后只希望你平淡安稳,让芙儿早日给你添个孩儿,给我添个孙儿。”
谈及此,郑芙低下头去面色一红:“母后……”
见她这样的姿态,赵太后不由得笑了起来,“后日政儿行冠礼之时,便是你成为大秦王后之日。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你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况且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当然是支持的。”
不等郑芙说话,赵太后继续说道:“你五月前由楚入秦,本该那时候就成为王后,但是局势所迫,不得已而成为政儿的夫人。如今封后之事已成定局,你是一定要诞下王嗣的。”
“母后,此话你私下与我探讨倒也罢了,在大王面前说一通,叫我如何自处……”郑芙露出几分羞怯的神色,抬头一看,嬴政的嘴角挂着轻松的淡笑,往常紧皱的眉头此刻已然舒展。
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嬴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