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李宓又来找郑芙喝茶闲谈,足像两个闲坐家中未出阁的姑娘。
李宓同她说话,她偶尔答上几句,心思都在春平君同她说的话上。或许她说得不够详细,不知嬴政可能明白她的意思。现下她放走鸽子并没哟有很长的时间,此去咸阳少则一月,她实在有些担忧。
“公女!”
郑芙下意识回头。
宋城隅面带笑意,正慢慢朝她们走过来,行至屋前,向李宓行礼:“见过宓姑娘。”
“宋大人。”李宓朝他点头示意,不过宋城隅与郑芙好似很熟络,虽未朝她行礼,但郑芙却不在意。
“该不会是又有什么人要见我吧?”郑芙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每次宋城隅来,好像都是接她去某个地方,见某个人的。
“这个人你是拒绝不得的。”宋城隅道。
郑芙笑着摇摇头。在这里想见她的人,哪一个她能拒绝得了?
“既然如此,宓姐姐,今日我便不能作陪了。”郑芙起身,带着歉意地说道。
李宓同样站了起来,道:“不妨事,既然你有事在身,我们改日再叙也是一样的。”
马车上,郑芙不问,不代表宋城隅不会说。
“不想知道是谁要见你吗?”
“这不是等着你告诉我么?”
“是楚王。”
郑芙有些意外。
宴席当日,楚王是说过让她入宫弹奏的话。事后郑芙没有过多在意,毕竟他是楚王,是芈姣的生父,郑芙多少还是会有些担心,担心自己的身世会让那位和蔼的老人困扰。
半个时辰后,郑芙到了寿春宫。
楚王所住的宫殿不算奢华,反而有些节俭,许是上了年纪,不喜欢那些眼花缭乱的东西了。
进去通传的宦官走了出来,朝郑芙行礼:“公女,大王在殿内,您可以进去了。”
“劳烦内侍了。”
郑芙迈步走入。
偌大的宫殿里没有摆放太多东西,殿内没有太多人,只有两个宦官侍立在侧。
和蔼的老人坐在殿中,低头在看桌上的一个锦匣。
“郑芙见过楚王。”郑芙跪下身去,行跪拜之礼。
楚王稍微抬起头,眯了眯眼睛:“芙儿,过来。”
郑芙依言起身,走到楚王身边跪坐。
桌上精致华美的锦匣内,有一块圆盘碧玉,如月光皎洁,如明镜般透亮,恰如清晨的露珠汇聚成一摊清水,由昭阳染上光华,熠熠生辉。
饶是在咸阳见惯了使臣们送给嬴政的珍器重宝,见到此玉,郑芙也露出诧异之色。
世间怎可能有如此透彻晶莹的宝物?
楚王对她露出的神色毫不意外,任何人看到这块玉,都会露出惊诧的神色。
“可识得此物?”楚王问道。
郑芙收起震惊的神色:“我从未见过这样成色的美玉。”
“那你可知,完璧归赵?”
“和氏璧起初为楚国所有,后来因为求亲,这玉石便到了赵国,再然后,便是蔺相如轰动天下的完璧归赵一事了。”郑芙说着说着,便反应了过来,“难道此玉是……”
“不错。”楚王说道,“起先和氏璧确实在赵国,孤王派人暗中搜寻数十年,终于将这宝玉带了回来。”
“难怪这般惊艳,果然是天下绝物……”
郑芙稍微前倾着身子,仔细看着这块玉盘,眼睛半分无法从玉上挪开。当她终于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楚王正面带笑意地看着她。
郑芙稍感疑惑,问道:“您怎么了?”
楚王只摇头,却不说话,指了指旁侧摆放着的古琴。
郑芙会意,行至琴前落座,既然楚王没有说话,那她便择一首觉得较为合适的曲子吧。
这次,郑芙没有选择以歌而和的曲子,而如高山流水的山中曲谱。
先是淡淡的弦音,一阵又一阵,点滴清脆,好似清溪潺潺,接着稍显急促,乃是逆流而上,再者静水深潭,宛如天山暗池。弦弦轻缓,仿佛走入有灵气的仙境之中,漫步云端,逍遥人生。
一曲奏毕,楚王面有伤感。
郑芙有些疑惑,弹奏此曲,只是为了让楚王感觉身临其境,放松身心,可是看起来结果似乎截然相反,郑芙有些内疚,道:“是我的不是,本想卖弄一番,却叫楚王神伤。”
楚王摆了摆手,长叹一气:“你的琴曲弹奏得很好,只是孤王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琴声了。”
“看来很久之前,有一位佳人为您弹奏。”郑芙说道。
“佳人却不是,只是孤王一个失散的女儿罢了。”楚王说着,仿佛陷入往日的回忆,“她自幼琴艺精湛,琴心更是了得。孤王这么多的女儿,唯独她最懂得让孤王宽心。”
“她去了何处?”郑芙问。
“她没有去任何地方。”楚王说道,“可是她的心,跟着孤王的一旨诏令一起,沉入寿春之外的淮水。”
郑芙猜到了个大概,低下头去:“她应该不是真的同您赌气,只是心中有些事情始终过不去罢了。”
回想起十多年前赐死郑仕的场景,楚王后悔莫及,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几十岁。虽然这个决定,他亦有些犹豫,可在楚后和项家人的不断施压下,他还是这么做了。
那之后,芈姣再也没有主动来探望过他,亦没有再扶过琴。
到此,郑芙抬头,却被眼前的情境镇住了。
楚王眼眶通红,宛如一位垂垂老矣的老父亲一般,面露大悲之色。
她从未见过一位君王会如此落泪,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是为了一个女儿落了泪。
为一个被王族视作和亲工具的公主,他众多儿女中的一个,竟然让他老泪纵横。
郑芙心中感怀,情不自禁便脱口而出一句话。
“楚……外祖父,我是否可以这样叫您?”
眼前这个人,正是她娘亲的父亲,她的外祖父啊!倘若在普通人家,郑仕便不会被杀,楚后亦不会因他的身世而仇视任何人,他们该会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
郑芙自出生起便没有父亲,不晓得有个爹爹是怎样的感觉。一直以来,嬴政于她来说,如父如兄,看她咿呀学语,教她读书识字,照料她的起居。她将自己对父亲和兄长所有的想象,统统归结于嬴政。
可就在刚才,她才明白了一直以来嬴政于她的感情,与对父亲的感情是有差别的。
楚王方才的言语,叫她十分动容,最为真切的父亲之爱,便是如此了罢……
“自见到你,孤王便盼着你能这样叫了。”
楚王和蔼地笑了起来,宛如一位老人看着自己疼爱的孙女一般。
情真意切,郑芙早已被他的思绪感染,言语之中有几分怯弱:“可我身世不为世人所容,我以为您亦不愿与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