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国,一开始有华阳太后的庇佑,她不曾因身世受过欺侮,后来又结识了许许多多的秦人,对于身份,他们似乎并不会在意太多。
嬴政之母赵太后,在嫁与子楚为妻之前是艳冠赵国的第一舞姬,又做了吕不韦几年的姬妾,此刻仍旧稳坐太后之位,无人敢对其过往议论半个字。
重农轻商的七国天下之中,吕不韦身为商贾之人,此刻正是权倾朝野的秦相,势力广布六国,可谓天下最具权势的相国。即便是被人轻视的商人,亦不曾受过别人的冷遇。
说到底,原因无非两个,一是身处国家不同,看重的东西也不同,其二则是因为她无权无势,只能任由人欺凌。
她不会一直这样任由别人欺凌下去。
“可您说凑不凑巧?”郑芙将头抬高,不怀好意地说道,“这样一个身份低贱之人,竟然是您的亲孙女,真是令人叹息!”
人的出身是改变不了的,既然楚后是因为她的出身耿耿于怀,那无论她做出什么努力,一定都不会得到她的认可。
与其畏畏缩缩受其凌辱,不如强硬起来争锋相对,能争得几亩田地便算得几亩田地。即便拼得头破血流,她亦无所畏惧。
“郑芙,你是没完没了,李大夫给你几分颜面,你不要以为可以骑到我头上来!”
“姑祖母,姑祖母别说了……”李宓不断给郑芙使眼色,让她快些退下。
郑芙不是不依不饶的人,再这样说下去,无论如何也无法收场。她自己倒是没什么,要是将楚后气出病来,那她便落得个不尊长者、冒犯王族的名声。
“那郑芙先行告退,便不惹您气恼了。”郑芙朝楚后欠身,末了又说一句,“外祖母多保重身体。”
“休要这般叫我,我没有你这个孙女!”气得楚后声嘶力竭。
李宓坐在她旁边,急忙替楚后抚着胸口。
郑芙走出王后宫,赵高见她面色不太好,猜测着是与楚后说不拢话,便匆匆跟上,不多说话。
郑芙仔细想来,楚后憎恨她的原因是她的父亲,儿时芈姣离开她之前,叫她将来一定要鼓动嬴政灭楚,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她与嬴政相识相知,是华阳太后与李园的谋划,那么身为李园之妹的楚后李环,是否也插手其中,甚至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想着想着,迎面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匣子,猝不及防便撞上了郑芙。
饶是郑芙站得稳,也被他撞得后退数步,这个孩子则跌坐在地,手里的匣子掉在身侧,散落了一地的珍珠。
“你是哪家的小童,竟如此顽劣?”赵高看郑芙没什么大碍,便责问小童。
“小高,无妨。”郑芙走到孩子面前,伸手将他拉起来,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跌得疼不疼?”
“我没事!”孩子看到一地的珠宝,忽然沮丧了下来,“可是这条项链坏了。”
郑芙捡起几颗珠子,仔细看了看,而后拿到孩子面前,说道:“你看,上面钻有小孔,只要再找来一条细绳,便能将这些珠子都穿起来了。”
孩子看了看她,又自己捡起一颗珠子看了看,说道:“这是阿娘做了几天几夜的。”
如果只是将这些珠子穿起来,倒不是什么难事,片刻就好了。如果做了几天几夜,那必定项链样式极其复杂,穿绳的手法要非常讲究。如此一来,倒是难办了。
“梁公子,梁公子!”一个侍女穿着的年轻女子疾步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珠子散落一地的景象,心知是孩子又闯了祸,忙走上前来,给郑芙赔礼道歉:“这位贵人,当真对不住,我家公子性情顽劣,冲撞了您!”
这侍女虽然从未见过郑芙,但能来这寿春宫的绝不是等闲之人,自家夫人常说做人要进退有度,能不得罪的人,一定不要得罪,故而她先行道歉,总不会错的。
“我并无大碍,你还是瞧瞧小公子有无受伤吧。”郑芙边说边帮着孩子捡起地上的珠子,而后一颗颗放入匣子里。
这些珠子细小而密集,捡起来比较耗费时间,左右郑芙无事,这孩子又天真可爱,她倒是愿意帮一帮他。
孩子每捡起几颗,便悄悄抬头看郑芙一次,郑芙若看他,他便又低下头去。如此往复几轮,郑芙失笑:“你总是看我做什么?”
小童再次抬起头来瞄了她一眼,而后咧开嘴:“你长得好生奇怪!”
侍女听了,急忙规劝:“公子,莫要胡说……”
郑芙却不以为意,看着他的眼睛,笑着问道:“哪里奇怪?”
“嗯……”小孩将手杵在下巴上,抬头嘟嘴打量着她,而后说道,“你的眼窝深,眼珠子比常人黑,还有……你还有几分像我阿姐!”
“怎么长得像你阿姐,倒成了奇怪的长相了?”郑芙轻笑着询问。
小童摇摇头:“我没有见过阿姐。”
“那你此话何意?”
“阿娘说阿姐长得有几分像她,你的鼻唇长得像阿娘一般小巧,所以你像我阿姐。”孩子不紧不慢地理着思绪,慢吞吞地将话说完,与他方才急匆匆的行径完全相反。片刻后,他又说道,“这串项链本来是要送给阿姐的,可是被我弄坏了。”
这小孩说话倒是绕得很,一会说没见过自己的姐姐,一会又说要去给姐姐送礼,到底是何意?
郑芙似是不经心地开口一问:“莫非你今日是第一次见着你阿姐?”
小童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这样便能解释他方才飞快奔跑的原因了,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阿姐,又是个孩子,心中自然十分期待欣喜,此刻还将匣子好好地抱在怀里,生怕连匣子也摔坏了。
不过郑芙感到有些奇怪,这孩子的衣着不凡,即便不是楚王的公子王孙,也一定是朝臣贵族家的孩子。既是世家大族,又怎会长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自己的姐姐?
“芙儿?”
听到有人叫她,郑芙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宫苑小路的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着鹅黄翟衣的女人。
比起十年前,她面容憔悴些许,但依旧是温婉动人的模样,一如既往地不施粉黛,一如既往地端庄典雅,此刻的她多了母亲的气息。
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叫她多少次在梦里看见,又叫她从梦里哭醒多少次。
这是她的阿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