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黄粱县,师傅与二娃就开始走向一片未知的天地了。
师傅之前犹豫过,一旦爷俩儿走出了这安逸又平静的黄粱县,在兵荒马乱的世道里,还能把日子过得那么顺利又简单吗?虽然说这黄粱县偏安一隅,没有大城市里的繁华与机遇,可人多地多打粮多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碰上倒霉的光景罢了。
而那大城市里所谓的繁华与机遇到底长啥样,又有多少好处,师傅既没见过也没有听过还不如在这小县城里安逸地待着呢。
可师傅转念又想,这黄粱县肯定是彻底待不下去了,万一,万一二娃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这可比要了自己的老命还让人受不住呢,二娃可是自己的命根子哩。
一边是不能再待下去,一边是无处可去,师傅这么一来二去的寻思着,着实头疼了好一阵子。
最后,师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三百里外的省城是最合适的去处了。
那天,临告别之际,在少奶奶的屋里面,少奶奶问师傅要走去哪里。师傅就把心里的顾虑说给了少奶奶听。少奶奶说,她也是这个意思,为了二娃的前程,还是去省城吧,二娃这娃儿聪明,而且不是一般的聪明,去了大城市,肯定会出人头地的。
师傅这才下定了决心。
那天,两人在翠红的陪同下一直走到了县城门,一路上,翠红牵着二娃的小手,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等过了县城门口,翠红停在城门外十几米远的地方,看着一步步往前走的师傅与二娃,大声喊道,二娃,你要好好活着,活着回来再看看姐姐……
二娃扭着头,几乎是被师傅拖着往前走,嘴里也大声喊着,姐姐,姐姐……
翠红听着二娃一声声的呼唤,实在忍不住,眼泪刷地流下来。然后,翠红狠下心猛然转过身,往城门里跑去……
哎…...
这时候,老王早已泪流满面,长长的鼻涕混着羊粪蛋一般的眼泪已经浸湿了一大片衣襟,老王抹着脏兮兮的衣襟,哽咽着问小刘,小刘干部,你说这奇不奇怪呀……?
小刘问,啥东西奇不奇怪?
老王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地说,我总以为呀,这人呐,一旦难过的事遇到得多了,总会渐渐麻木吧?慢慢地,眼泪也就流干了……可我不一样,每一件难过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每一次想起来,心里都觉着一次比一次痛,比剜了我的心还痛哩,这是咋回事?
小刘没吱声,只是同情地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老王,内心掠过一阵阵的难过与悲凉。
小刘知道老王并不需要答案,他有自己在岁月中慢慢摸索出来的答案与感悟,只是需要一个人静静地聆听罢了。
果然,老王没有理会小刘,又继续说,后来我就想明白了,这是因为他们在我心里住着呢,每天每夜都在陪着我,陪了我几十年哩……那还咋能麻木呢,只要是一想起她们,一想着她们要离开我,或者是我离开她们,我这心呀,就疼到骨头里去了,钻心一样的疼……
听着这话,小刘也跟着像心里被揪起一般,隐隐作疼,可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就沉默着等老王继续讲述后面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老王略微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慢慢地又继续讲开了。
那天,师傅与二娃两个人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就那么一路地走呀走呀,一直走到腿脚跟儿都软了,也没望到路的尽头。
这一路上,跟以往不一样,师傅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讲手艺,也不讲从前的故事了,只是心事重重地往前走,目光里满是忧郁。
而二娃也是一样,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低着头,只是紧赶慢赶地追着师傅的脚步,一会儿快走,一会儿小跑,只有实在撑不住了,才上前拉一拉师傅的手或者衣角,示意师傅停下来。
师傅这才停下脚步,带着二娃找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坐下来,可彼此还是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望着远方沉默着。
直到傍晚时分,远远地看见一个破败的小村子,师傅停下来问二娃,娃儿,咱们是进村子呢,还是在这坡上将就一夜?
二娃说,就在这将就吧。
师傅便没再说什么,两个人在附近找了一个凹下去的土坑,二娃主动去寻了些干草铺在坑里,师徒二人就蜷缩在里面吃起了干娘。
吃着吃着,二娃就流下泪来,轻声地说,师傅,我想我娘了……
娃儿……师傅摸着二娃圆圆的脑袋,过一会儿,又帮他擦去眼泪,问二娃,为啥不进村子?
二娃泪光闪闪地说,我想坐在这里看着村子,住进去就看不到了。
为啥要看着村子?师傅接着问。
村子里有人,这里能看到。
进去不是看得更清楚吗?
不想看清楚,二娃回答。
为啥?
这时候,二娃眼泪又股股地流下来,说,看清楚了不好。
哦。师傅忽然间明白过来,二娃这是想看村里的人,尤其是那些孩子和母亲,可又怕看得太清楚,会伤心他这是在想他娘哩……
师傅便不再说话了。
等又过了三四个时辰,两人快睡下的时候,师傅对二娃说,娃儿,把干娘给你的银元放在师傅这吧,师傅替你保管着,别丢了。
二娃摇摇头说,师傅,让我自己装着吧,我会好好保管的。
师傅看着月光下二娃凄楚的小脸和哀求的眼神,无奈地点点头说,好吧,我是怕你丢了,会更伤心。
不会的,师傅,就算我死了也不会丢。
二娃掷地有声的回答,让师傅心里又涌起了一阵阵心疼,师傅就说,那就睡吧。
第二天清早,师傅醒来的时候,看见二娃早就醒了,一个人坐在坑外的半坡上,直愣愣地望着坡下的小村子,小小的身板在清晨的微风中微微地颤抖着。
这一路呀,是我和师傅走的路最长,也是话说的最少的一次。我娘给了师傅十个大洋,给了我两个。师傅的布兜里,装得满满的都是粮食,都快把布兜给撑破了,可等我们俩走到省城的时候,连三分之一都没有吃到那是因为我和师傅都没有胃口…..你想呀,小刘干部,那是啥年代,别人想吃东西都找不到地方哩,我和师傅却背着满布兜的粮食,没胃口你说这是不是个笑话?
这一天,小刘蹲在老王家的院墙跟前,破天荒地跟随着那几个捣蛋的孩子一起听着老王讲述后面的故事。
那几个孩子听的很认真,也没有笑话老王,反倒是一个劲儿地问老王,这段事之前怎么没有听你讲过啊?
老王说,就是一直在走路,有啥好讲的?
那不一样,是我们先来的,也是我们最先听你讲故事的,你不讲给我们听,反倒把什么都说给他听,这不公平。为首的那个孩子王不服气地看着小刘,拽拽地说,不就因为他是大人吗,你这是歧视小孩。说完,他还朝小刘哼了一声,小刘只是笑笑,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时候,老王茫然地望着远方的天空,似乎又回到了小刘刚刚认识他的时候,眼睛浑浊,目光呆滞,就连表情也含糊不清略显混沌,麻木得就像一根朽木。
就在前段时间,小刘出了一次差,跟随一个老革命老干部去了一趟北京,后来又辗转去了他的老家,随他看了几处他曾经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这是上级交代下来的任务,说是要将这位老革命老干部的一生,以自述的形式写一本回忆录。当然,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又落在了小刘的头上。
所以小刘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老人家属的陪同下,实地感受了一番老人曾浴血奋战的地方和紧衣缩食的生活旧地。等小刘回到陇西市,又花了十几天的时间,仔细整理了手中的素材,这才抽出空,急急忙忙地又来聆听老王的故事了。
等他到了院墙跟前,这群孩子们早就围在老王跟前了。
可能是因为听得太入神,这帮孩子并没有留意到小刘已经蹲在他们中间了。等其中一个小孩回过神来,发现他们的竞争者,或者说是敌人,已经混迹到他们队伍里面了,那个为首的孩子在他的提示下,无奈地摇摇头说,既然他已经成功地打入了咱们内部,就让他一起听吧,谅他也不能瓦解咱们的队伍。
小刘忍不住感慨,现在的孩子竟然还会说出这样富有革命色彩的词,还真是有趣,就装模作样地伪装成跟他们一样的神情,蹲在地上,双手托着下巴,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地聆听着老王在路上的故事。
而老王,有时候像专门讲给小刘一个人听似的,和小刘既清晰又流畅地互相交流着,可有时候,又像回到了以往糊里糊涂的时候,在眼前孩子们吵吵嚷嚷的追问下,又断断续续停停歇歇地不断重复着其中的环节,一遍又一遍地叙述着。
小刘感觉很是吃惊,这才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没见面,怎么老王又变回这样了,是神情恍惚,还是已然有些老年痴呆了……小刘不禁开始担心起来,心里暗暗嘱咐自己,下一次一定要赶在孩子们之前,和老王独处,去验证一下。
而此刻,小刘能做到的,只能是顺着老王的思维,继续和这帮孩子们一起,认真地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