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娃倒下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或者别的。相反,那一刻他竟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坦从身体里向周围慢慢扩散开去,整个身体轻飘飘的,像浮在半空中酥软的一块木头。天上的白棉花一会儿实一会儿虚,在眼前飘来荡去,几乎伸出手就能抓到。二娃不再觉得自己饿了,也没有觉得无力,这些天来的疲倦、饥饿、害怕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平静与舒坦。
我这里到哪儿了?我死了吗?二娃试图摸一摸自己的胸口,还没有伸出手,心跳声就已经冒了出来,咚、咚、咚,活着,我还活着,这是咋回事?二娃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娃儿,你咋了?
一个模糊的身影进入视野。雪白的长衫,光着头,头顶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光圈。是菩萨,天哪,我真的死了吗……爹,娘,我死了,真真的死了。二娃突然间又伤心又害怕,想大声哭,可怎么使劲也哭不出来,爹,娘……
二娃晕了过去。
那一天,如果不是师傅救了我,可能我就去找我爹娘了。之后的很多年里,老王经常说起这一幕,每次说到自己的手艺时,总爱再加上一句,是师傅给我一条命,还教会了我吃饭的手艺,没想到,这手艺却毁在了我手里,呜……这时候,老王就会流下泪来,脏兮兮的脸上挂着的老泪就像羊拉下的羊粪蛋儿,一颗一颗的掉到地上。
老王的师傅是个和尚。那时候,各地的光景都不好,遍地闹旱灾蝗灾,到处都没有活路可寻,庙里的和尚自然日子也不好过,各自就散了,各找各的营生。
好在师傅有门手艺,做雕工。以前但凡庙里塑个菩萨、打个佛龛、雕个香台什么的,都由师傅来做。后来,庙里做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师傅就开始修修门窗,有时候也帮些大户修修祠堂打造些家具什么的,借以度日。
那天,师傅正在赶去碾子沟的路上,大老远就看见一个娃儿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着,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在了地上。
师傅赶紧走上前,扶起二娃,问,娃儿,你咋了?二娃迷迷瞪瞪的,眼睛似睁非睁,半晌说不出话。师傅知道这是好几天没有进食了,饿的。这一路走来,像这样的情景已经见的太多了,只是路上大多数是一家几口人一起搀扶着的,多少有个照应。而像他只是一个娃儿家孤零零地逃荒的并不多见。这一定是没了爹娘的娃儿。
自打师傅救了二娃,问清了身世,师傅的菩萨心肠就丢不下这娃儿了。这些年来,自己一个人走南闯北,虽然没什么牵挂,有时候总归免不了孤单这份俗气,随着自己年岁越来越大,干的又都是些粗重活儿,身板已经明显不如以前,有些吃不消了。这下可好,等将来归了西,总算有个收尸的了。师傅在心里暗暗决定收了这个娃儿做徒弟。
就这样,二娃开始跟着师傅有一饥没一饥过活了。二娃也觉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境,反正师傅走到哪儿,自己就跟到哪儿,师傅吃什么,自己就吃什么,累了就跟师傅在庙里或者树底下睡一觉。整日里,没有欢喜,也没有难过,这破旧的日子不过是又回到了从前,一天挨着一天罢了。唯一不同的是,二娃开始有自己的世界了。
二娃渐渐地迷上了师傅的手艺。
那是一个秋后的下午,二娃跟随师傅已经近两个月了,刚刚从刘家庄出来,打算去隔壁的七里铺镇。听说那里有一个大户在起庙,正寻着手艺人,二人匆匆就上路了。
走了约个把时辰,到一个土坡时,师傅见二娃实在走不动了,就寻了附近一个树荫坐下来。
喝点水吧,师傅从背上拿下葫芦递给二娃,二娃拿起来就咕嘟咕嘟的喝。省着点,还有半天的路呢。师傅从二娃手里接回葫芦,自己舍不得喝,又背回背上。
躺下歇会儿。师傅见二娃累的精气神儿都快没了,把身边的布袋子往前挪了挪,让二娃靠上。二娃坐了过来,靠着布袋子躺下,没一会儿,就传来了轻微的酣睡声。
师傅知道二娃是真的累着了。打昨晚起,二娃为了帮忙赶手上的活儿,几乎整宿都没有睡。这活儿本来是三天的活儿,当初也是跟东家说好的,管三天的饭。临到第二日,也不知东家是听了谁的舌根子话,临时变卦非要他当天做完。师傅知道,说到底,其实无非就是口粮的事儿,没吱声,只管往前赶着做。这年月,活着就已经不易了,谁还不想能省点就多省点呢,这糟日子要真犯了难,一口粮牵着的可就是一条命。想到这,师傅也就忍下了。
可二娃不乐意了。别看他年纪小,话里话外也能听出个意思,知道是嫌他们爷俩磨洋工,就为了多吃一天饭。二娃一个下午都气鼓鼓的,又不敢发作,索性就赌起气来,连东家的晚饭都没有吃。
师傅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都看在眼里。这么些年,自己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过活,也习惯了受别人的气,谁叫自己是个穷酸的手艺人。可二娃今晚的那股子倔劲,竟让自己感觉到一丝丝的暖和,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这会儿,在这片荒凉的树荫下,师傅看着二娃熟睡的样子,突然间,打心眼儿里想为这娃儿做点什么。
他瞅了瞅四周,满眼都是贫瘠的黄土,他起身向前又走了走,在一棵老树下找到一个木头疙瘩,用手拍了拍,又颠了颠,返回到二娃的身边坐下来。
没半晌功夫,这个木头疙瘩在他的手里变成了一对狗,一只老狗和一只小狗。就像他和二娃。
师傅把刻刀放回布袋,将雕好的木狗放在二娃的布袋边,躺下,闭上眼满意地睡着了。
醒来时,师傅看见二娃正摆弄着木狗,两只眼睛直发亮。就说,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