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方浩然恍然想通。

他们都是弃子，但弃子还被养活着，就是防着有朝一日……他们都还能派上些用场。

不说旁的，就这一路上的五个营地，敌军杀到，再不济，都能耽误敌军个把时辰。这一人一刀剐了，他们还知道跑，跑不过，尸体拦在路当中也需要清理，都能争取些时间来不是？

而这五个营地里头都有大夫，眼下在缺少药材的情况下，都能尽量保全了营地里头的一众老弱妇孺。届时，更可沿路救治伤兵。

方浩然也只是想到了这些，不明白，曹老汉这样的人物虽说敢跟营地里的兵士叫板，分明是营地里的兵士都故意让着他们，到时候他们还傻得只不定当真能带动着营地里的人一起反抗匈奴。但他们都是些老弱妇孺，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小二月则是旁观者清。他们可都干惯了农活，情感麻木，灭失了善心，发起狠来……

可怜，小二月凝重地看着眼前的方浩然。他还能想通这些，但在这营地里头生活久了，不知不觉间都看不清自己和这营地里头人的变化。这用时间一点一点消磨，把人都逼成了如此麻木无情，又偏偏还更想要活下去的刽子手。李文强！真是好狠好歹毒的心啊！

可是，他为什么又要如此做呢？就好像，他早就预知了西北军有朝一日势必败退到此。他也不是当真指着这些老弱妇孺能击退西北军都战败的匈奴，就只是为了给自己逃生拉扯出足够的时间。用这么多的人命，换他一人的出路……

这时，于孟兰端着煮好的汤粥进屋，身旁跟着小怜儿，正一小口一小口地仔细品尝着手中的烤蟋蟀。

察觉到小二月的视线，怜儿立即将手中的树枝藏在了身后，那眼中闪着充满警告意味的寒光，就好像是一只护食的小狼狗。

“我们这儿只有这些吃食，妹妹不嫌，好歹垫饱了肚子。”于孟兰苦笑招呼着小二月一同用饭。

“你们等我一下。”小二月跑出营帐，它的马儿还乖巧地站在院中，不受束缚也不曾自个儿跑走。

许是附近的人盯着马儿，那眼中都透露出饥饿的贪婪，好像盯着的是一块肉，马儿显得有些不安。这马儿原本就是皮府从小养到大的，对小二月非常忠心，此时却分明是惧怕着周围人的视线，都不敢跑到附近去吃草。

这警醒了小二月，翻包的手停了下来，安抚了马儿几句后，直接将马腰侧的挂包取下，抱进了营帐中。

小二月从包中掏出了一包牛肉干，打开来的瞬间，三个大人孩子纷纷吞咽了一口口水。小怜儿一手还抓着树枝，另一手就要伸上来抢肉，被于孟兰及时按住了小手。小二月笑着将肉干递上前。三人看小二月愿意给他们吃，再忍不住，小怜儿竟直接放下了树枝，就落在自己脚边地上，六只手齐齐伸上来，两手都抓满了肉干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吃过肉干就知道，烤蟋蟀哪里比得上。但吃完了手里的肉干，小怜儿又抓起了脚边的树枝，擦也不擦就把剩下的蟋蟀往嘴里塞。

“脏！别吃！”小二月急得一把打掉了怜儿手中的树枝。

小怜儿顿时瞪了小二月一眼，但刚刚那么好吃的肉干是小二月给的，小怜儿还念着小二月的好，视线很快柔和了下来，却不听小二月劝阻，重新抓起地上的树枝，好像生怕小二月再打掉似的，一手抓下了蟋蟀就麻溜地塞进了嘴里，囫囵嚼了嚼就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小二月无奈，看肉干明明还有剩，三人都时不时眼巴巴地瞅着，于孟兰却把装着肉干的纸包推到了小二月的面前。小二月一时心情复杂，在这样的环境下，方浩然和于孟兰夫妻二人竟还坚持教导着怜儿礼让。或许，怜儿，这对夫妻，甚至是这营地里的人都还有救。只要有人能伸手救救他们。

小二月甩了甩头，将肉干送到了小怜儿的面前，笑道：“吃吧，都是你的。”

小怜儿笑了，冲着小二月甜甜地笑了，但没有伸手，而是打了一个饱嗝，对于孟兰和方浩然说道：“爹、娘，肉，好吃，留着。”

于孟兰和方浩然犹豫着看向了小二月。

小二月点头道：“你们留着吧，不过记得藏仔细了，怕旁人见了……”

不用小二月说完，夫妻二人哪里不懂。肉干这东西，若是叫营地里的旁人见了，怕是都要红了眼上来争抢。

小二月心酸地喝着粥，发现夫妻二人和怜儿都不吃。他们只是吃了几块肉干就饱了。

倒是小二月此时也不跟人客气，自个儿一个人喝光了那一整锅的粥。其实里头没几粒米，一整锅也就盛了四碗，就是喝了个水饱，还是半饱。人长期吃这种东西，难怪突然吃到了肉，吃几块就再吃不下，胃口早就被养得跟小鸡似的。

看着小二月一人喝光了一锅粥，小怜儿惊得睁大了眼。弄得小二月还怪不好意思的，举着空碗跟夫妻二人道歉。

夫妻二人对看了一眼，双双苦涩一笑。他们都快忘了，正常人的饭量本该如此。

“嘶哦哦哦”帐外的马儿嘶吼了一声。

小二月请方浩然陪她至附近遛马。马儿也肚子饿了不是。

小二月刻意带着方浩然走出了营地，守营的兵士并不拦阻。这正中小二月下怀。

四下无人后，小二月直白同方浩然说道：“守营的兵士似乎不会拦你们走出营地？”

方浩然摇了摇头，苦涩笑道：“他们不会拦着。我们也走不远，多是在附近捡捡枯枝烂木就回来了。我偶尔走远一些，都是背着药框去采药，他们也不会过问。”

“只要他们不拦你就好。”小二月掏出纸笔书信一封，递给方浩然道，“五日内宣亲王殿下带着援军就会到达这里。你明日一早就上路，将这封信给他们送去。切记要赶在援军到达这里之前将信送到。”

“这……”方浩然亲眼看着小二月在信尾落下帅印，面上惊疑不定，迟疑接过信封。

小二月不卖关子，严肃道：“此次我军与匈奴大战在即，还胜负难料。李文强早在几年前就设五营地，居心不轨，恐怕内里还有隐情。你且信我，莫要多问。依我言做，可保你家人性命重要。旁的与你无忧。”

“小姐你……”方浩然点了点头，但还是欲言又止。

小二月摇了摇头，道：“说了叫你先不要多问。此事你也先不要叫于姐和怜儿知道了。明日一早，你可告他们到远处采药，或多耽误几日。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小二月先头冒充于孟兰弟弟，与他们一家人亲近并无不妥，但事隔多年才来此寻人，身份还是叫人怀疑。她和方浩然出来遛马，守营的兵士虽不曾拦阻，但似乎紧张。二人很快返回，那些兵士倒也无话。

原本小二月即打算好生歇息，不想一人来到帐外，“浩然啊……”

“老曹？”方浩然迎出了帐外。

听外头说话。

曹老汉：“听说孟兰的弟弟寻了来，恭喜恭喜啊。”这人说着话就自己一撩帐帘进到了里头来。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曹老汉上下打量着小二月问道。

“我叫于月。”小二月说着也仔细打量着曹老汉，打眼看那鬓角的皮肤就觉着有些古怪。

“你先头不是说你姓皮？”曹老汉眸光一闪。

小二月不慌不忙地做瑟缩状小声道：“我一路只身来此，皆小心乔装，不敢暴露了女儿身。”

曹老汉惊讶一瞬，对小二月态度顿时和蔼了不少，大笑道：“哈哈！原来如此，真是难为你了。”

“听姐姐说在营中多受曹叔照拂，多谢曹叔，请受月儿一拜。”小二月彻底显出女儿家的姿态，娓娓一蹲身。

曹老汉豪迈地一挥手，“哪里，哪里，在这营地里生活，大家多要互相照顾。唉……”曹老汉忽然愁苦了面容，怅然一叹，那原本不像这营地中人暗沉的脸上方才有了些阴霾的样子。老汉也不抱怨什么，很快又笑着问询，“你们打算几时动身？我来也不为别的，就想着跟你们道个别。”

小二月凄苦状道：“我来本是为了投奔姐姐，但姐姐和姐夫生活已是如此艰难……”

曹老汉不疑小二月凄苦，也不过问，摇了摇头，叹道：“唉……时候不早了，你一个女娃儿远道而来辛苦，先且好生歇息罢。”

曹老汉走后，小二月越想越觉得这老汉蹊跷，问方浩然道：“方才那曹老汉当真是庵水城的人？你可在城中见过他？”

“这还有假？”方浩然随口应道。

于孟兰更详细说道：“酆都城来的几人都识得曹老汉……”这样一说，这夫妻二人才觉出不对。

酆都城正是西北军驻军守城。这营地里渐渐多了十几个打酆都城来的人，倒不是说被李将军从城中赶出，多有借口说是自己投奔而来。时营地里的人多已麻木，谁也不曾疑惑过问。

按照曹老汉自己说道。他本是庵水城人，时而到酆都城跑一跑活计。庵水城的人都不认识他，这不奇怪。要知，此营地中人多是被从窦县令执掌的庵水城中赶出来，许多人原本也都互不认识。酆都城比庵水城大，从酆都城来那几人却都互相认识。这会儿夫妻二人才是察觉，怪就怪在此。酆都城的人也都认得曹老汉。

这几人的身份绝对有问题！

小二月无奈这夫妻二人迟钝。

先头方浩然说，曹老汉已是在这营地中两年。不管他从前多么壮实，在这营地里头吃汤少米的两年，还能这么精神，这不是一看就有问题嘛！

“酆都城那几人，可都如此壮实？”小二月不骂夫妻二人，又问。

夫妻二人双双点头，自己都惭愧地低下了头去。

小二月当即摸出营帐。出来前就听外头寂寥。整个营地都不点灯火，倒也方便她行动。

这营地中，酆都城来的人都聚居一处，曹老汉的营帐也在内，还是在正当中。呵！小二月一路潜行而来，内心更加无奈。这么明显有异，这营地里的人当真都麻木成了什么样子，才是察觉不出。

到了近处，果然听见曹老汉帐内不只他一人。

正好里头的人在说道她。

曹老汉的声音：“无妨，原来是个女娃娃，细看模样也就十二三岁，个子是挺高，身形还没长，倒方便她乔装成了个男娃，该是当真投奔于孟兰而来。”

另一人立即说道：“哈！我看她那模样俊的就像是个女的……”这人说话时有零星的脆响传出，该是动作间碰触到了一身盔甲。

是守营的兵士！

曹老汉立即训斥这人道：“收起你的哈喇子，莫在这时候生事……”里头的声音轻了许多，小二月已经将脸贴到了帐篷上，一时还是难听真切，“事后少不了你的。”

“多谢将军！”听闻此话，小二月心头还是不由一惊。

她是怀疑这曹老汉的身份，但不曾想，他居然就是李文强！

“去吧……谁？”里头的人说完了话，不经意向着门口看来，便是看到了帐篷上人脸阴影。

兵士立即冲了出来。

小二月自知此时闪避不及，便以怯弱的模样迎上前来，小声道：“我在找曹穆曹老爷子的营帐，大人可知晓在何处？”

兵士不含好意的目光不断在小二月的身上游走，小二月心生厌恶，但强忍着只尽量把头压低。

曹老汉走出营帐，瞪了那兵士一眼，然后问小二月道：“什么事？”

小二月惧怕地看了那兵士一眼。

“大人先请回吧。”曹老汉做足了谦卑的样子来，待兵士走后，对着小二月道，“进来说吧。”

小二月并不进去，探头看看那兵士走远了，小声对曹老汉说道：“我来想请曹叔，莫将我女儿身份说漏了出去。听姐姐说，这营地里的兵哥都……都……”小二月说着，又几次探头去看兵士离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