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靖宁半夜醒了。
春天人容易心浮气躁,连睡眠也不怎么好,余靖宁翻身从床坐起来,面无表情地呆坐了一会儿。
很久以后,才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
他梦见余知葳了。
余靖宁原本以为自己心性足够坚韧,能够让自己忘了这段不该有的少年心绪,能把这些东西压在心底。
旁人都说,世子爷这两年越发沉郁了。从前不过是不常笑,可是到了训斥绥安郡主的时候,人还是鲜活的,像是个少年人的模样。
可这两年却连这些情绪都隐没了,活的就像是一块木头。
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余知葳,原本这种不喜不怒快成佛了的生活,已经差不多能让他不去想朝廷以外的东西了。
可是余知葳上回却叫住他,与他说话了。
余靖宁做的所有努力全都崩塌了,一如今日,在局势这样紧张的情况下,却不合时宜地梦到了她。
还不是一般的梦。
梦里,余知葳就像那日一般,在文渊阁叫住了他。
他站住了,面前的余知葳华服大妆,一丝不苟地绾着三缕头,身上百蝶穿花的披风红艳艳的,的是个皇后的模样。
她唤自己道:“大哥哥。”
自己没忍住,便回过身去看她了。
余知葳身上的衣裳急速变换了起来,长披风不见了,变成了一件俏生生红彤彤的方领半臂,系着牙白的马面裙,甚至梳着姑娘样子的头发。
余靖宁皱起了眉头,这般打扮,像个甚么样子。
余知葳却朝自己伸出了手,身后的文渊阁碎成了齑粉,被风带走了。
她站在了蕤灯榭跟前,眼睛里映着春海棠,还有,他。
她伸过手来扯过自己的一角,左右晃了两下:“大哥哥你别生气了,不就是要你陪我出去顽嘛。春天花开的这样好,你天天不是上朝就是要闷在家里,这岂不是要长出蘑菇来。这样的良辰美景都没你辜负了去。”
“我没生气。”余靖宁下意识道。
穿红比甲的余知葳像是朝着自己翻了个白眼:“没生气?没生气大哥哥你还把脸拉那么长?还那么凶?说出来尤妈妈信不信?”
言罢就要扯着尤平家的,问道:“妈妈,你瞧瞧,世子爷这张脸黑不黑,臭不臭?”
尤平家的哭笑不得地答了甚么话,余靖宁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往前跨了一步,一把揽过了余知葳。
面前的小姑娘细细瘦瘦的,被这么使劲儿一带,就撞到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人在梦里,总是胆子要大一些的,平时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儿,此时也做了。余靖宁甚么话都没说,就将余知葳搂在怀中了。
他好想她。
余靖宁抱了余知葳好半天,直到怀中传来了细细的啜泣声。自他认识余知葳开始,若不是当真十分难受的事儿,她还没掉过几回眼泪。
余靖宁慌了神,赶忙将余知葳的脸捧起来,瞧着她满面泪痕,两眼通红——瞧不出究竟是在文渊阁熬夜熬的,还是哭成了如此模样。
他心里一疼,赶忙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余知葳却两把抹掉了眼泪,自嘲似的笑了起来:“想一个没良心的木头想的。”
余靖宁知道这说的是他,左想右想想不出赔礼道歉的法子,只好把人再往怀里拉,想抱一抱他。
谁知道这一下,却没拉过来。
余知葳擦掉了眼泪,脸色也跟着冷了几分,皮笑肉不笑道:“行了,这么着就够了。你我二人君臣兄妹有别,就不必做这样亲昵的举动了。”
余靖宁愣在当场,眼睁睁看着她身后的蕤灯榭的屋顶变高,琉璃瓦染上了明亮的明黄色,她面前的门槛一高再高,终于成了文渊阁的模样。
面前的小姑娘,也是华服大妆的皇后模样了。
余靖宁猛然一个激灵,像是才意识到自己举动的大逆不道,看着余知葳冷冷地冲他一摆手,身后的冷汗都下来了。
于是醒来之后也是冷汗淋漓的,许是初春天气寒凉,一坐起来,竟然凉飕飕的。
余靖宁抱住了自己的头,稀里哗啦把头发揉乱了。
太大逆不道了,余靖宁无声地对自己说道,我都瞧不起我自己。
坐了半天,身上的汗倒是干了,只是睡意全无。余靖宁瞧了瞧屋外,月色尚好,树底下的影子都瞧的清清楚楚,于是干脆披衣起来了。
名都在外间儿正睡着,又打呼噜又磨牙。这小子睡觉睡得死,余靖宁轻手轻脚从他身旁过去了,根本没把人惊动。
他往蕤灯榭的地方去了。
余知葳出嫁之后,蕤灯榭的东西根本就没动,还是原先的模样。他日日安排人扫撒擦洗,就算是余知葳现在就回家里来,那也是能住得的。
可余靖宁没敢往屋子里走,只是站在了院中,院中是他去年才栽下的春海棠。
树枝细瘦,却抖出了一树的花,可连花瓣都是单薄的,不见粉,没血色。海棠花在月光下露出几乎透明的白,风一刮就往下落,在树上根本就待不住。
像个大病初愈的女孩子。
余靖宁不喜欢这样的海棠树,他记得从前,蕤灯榭的海棠开的好的时候,那真是满院子满眼都是花的颜色。
虽说海棠无香,却也看得人身心舒爽,尤其是……院中还有个整天打算上房揭瓦的姑娘的时候。
那时候,十二三岁的余知葳站在树下,穿着薄薄的春装,梳着双鬟。挑着眉毛跟闹人玩儿似的,非要扯着他,一板一眼地要给人背《记承天寺夜游》,非说是要让大哥哥给自己“检查功课”。
余靖宁知道她从前是当男儿教养的,这时候策论做的哪怕是下场考院试也能过了,背书这种事儿,哪儿能算是考人功课?
可她还是站在海棠树下开了口:“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当初不知是何滋味,现在,却没人敢做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