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娜深感到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的舍友,那个来自上海的同龄女人,完全不像她那样每天艰辛和匆促,看起来是那么从容不迫地梳理着属于她的每一个日子,过得好一个轻松自如。
那上海女人总着一身时髦的衣裳,披一头精巧的小波浪头发。有一次还在她的眼前扭了扭细腰肢,秀了秀身上一袭高叉腿的旗袍,说是要参加什么宴会去。刘娜看了一眼,想了想,又觉懒得想,干脆蒙头又睡觉去了。
但上海女人的那件漂亮旗袍还是印在了刘娜的脑海里,她好奇地想那种旗袍曾在电视剧里看见过,解放前的太太小姐们常穿,原来搁在日本也是可以这么随便穿的。
刘娜很偶尔也有一点闲余的时光,可差不多就只有一种状态,她松篷着一头乱发,边打着呵欠,边慵懒地摸索着为自己打几个鸡蛋,丢几叶青菜,煮一小锅速熟面。她徜徉在住处里的时分,睡衣的领口低敞得春光尽泄,若有哪天能将领口的扣子扣齐全,那真是了不得了。
今天应是俞敏洪要来的日子,刘娜看看时间不早,撑起身子准备梳洗。
上海女人正端着她的咖啡杯子,两只手均优雅地翘起了兰花指。她边用小勺子搅着咖啡伴侣,边睨着眼看刘娜,眉角一挑,嘴角一翘,娇声问:“你要来一杯吗?”
刘娜边打呵欠,边摇头说:“那玩意儿太甜了,不喝!今天我老公会来,晚上我还得工作!”
上海女人瞟了刘娜一眼,嗤嗤地笑着打趣,:“那一会儿我出去闲逛好了,这屋就留给恩爱情侣了。你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省得你们每次都要去开钟点房。”
刘娜备觉难为情,羞答答地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上海女人扑哧一声,吐出了一口咖啡,整个人笑得如花枝颤,好不容易忍住笑,拉捏着嗓子,用上海方言腔调说:“安拉也是过来人哦。”
刘娜红了脸,:“我老公在这里呆不了多久,他挺忙的。”又突发好奇地问:“一个问题憋了我很久了,今天正好问你,你怎么能这么轻闲呢?”
上海女人用小勺轻轻舀起杯面的一丝奶沫,送到嘴里,咂咂舌,轻蔑地哼了声,:“你是嫌我懒吧,我哪能跟你们这帮福建人比勤快?不!准确地说应是福建福宁人!你们的脚一迈出日本海关,就一个闷头只想着尽快找到工作。我可是宁愿多花点时间到处闲逛闲逛,也不愿意把钱贡献给我的那些老乡们。他们能给我找什么好工作,全是疲老命的活,我才懒得去做!哼,我又不是不会讲日语。对了,你说你晚上还有工作,那今晚打算又在山手线上过夜?真服了你这种人!不过跟你当舍友还真不错,这间小屋大部分时间都专属于我一个人。”
刘娜羡慕地说:“会讲日语真好。我弟媳妇她们的日语也该是讲得很好。”
“你还有亲人在这里?”上海女人惊奇地问。
“是哦,我们家好几个人都在日本。上次我小叔子他们要我过去跟他们一起过节,是我没空去不了。”刘娜语带小得意。
“啧啧,这点我倒是很羡慕你,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不说啦,我得尽快收拾好自己,给你们腾空间哦。”上海女人说完就忙着重新打理自己的脸蛋去了。
刘娜呆呆地望了望她的背影,心湖却荡漾出一波温暖的涟漪,在异国他乡里遇见这么一个女人,她的简易布衣柜里挂满了各式时尚的衣服,化妆包里各式妆容道具应有尽有,这或许应是真正的女人样子。刘娜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她学点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她得认真想一想。
有人在外敲门,刘娜惊得猛拽回自己的思绪,以为丈夫来了,打开门一看,原来是蒋芷萱,惊喜得张大了嘴巴。
蒋芷萱抱了个大袋子,听着有丝许气喘,一入屋里,径直先找了椅子坐下。
刘娜和蒋芷萱俩人尚未正式开口说话。上海女人一眼就见那袋子里的几盒包装精美的东西,生来熟般地叫起来,:“哇!sakusaku kurikogane 和beniharuka!阿拉最爱!”
蒋芷萱朝她礼貌地笑笑。
刘娜倒说了客气话,:“我们好久不见了,能见上面真是太好了!你还买了这么多东西,这些东西看着不便宜,你真舍得花钱!”
蒋芷萱:“日本的原产红薯干,两种不同口味。我蛮买了几盒,大家都先尝尝。”她边说,边拿了一盒出来,拆了外包装。
上海女人不客气地伸手拿了一小片,边吃边说:“这是栗子口味的,当然,那蜂蜜黄油味的更有味了。”
刘娜惊叹说:“我们福宁蕃薯那么多,却从没有人想过能有这种精致做法。”
蒋芷萱:“我们以前也老吃连城地瓜干,却也远不如这些红薯干好味道。敏涛昨天还感慨说我们福宁是侨乡,许多福宁人走出国门,却只随身带了一口蕃薯味的口音,蕃薯就只能留在老家的土地上了。”
上海女人听她如此自我解嘲,娇笑连连,故意吴侬细语说:“侬介上海话恰好!”
蒋芷萱又从袋子里取了一些东西来。
上海女人眼睛一亮,:“老上海布鞋?”
蒋芷萱拍了拍手上布鞋,赞说:“老上海的好东西真不少!这是杨洋特地买了寄了他们厂的同事过来。她那人细心独到,买的尺码都合适。这些布鞋面上绣了花,精巧好看不失舒适,却又便宜耐穿。我们这些整天走动的人,鞋子要讲究些。”
上海女人:“哎哟!这在上海,娘娘们才买它的,年轻姑娘不穿的,侬就不穿。”
刘娜接过布鞋试穿了下,心情愉悦,开起玩笑说:“我不年轻了,也不觉得它土。要是在上海,估计你都不屑跟我合租房子住。”
上海女人却也爽直,:“哎呦!这话不假哟!谁让我们出了国,同胞情必须更深更重了!我就打个小小的广告,你们哪个黑户熟人,生了孩子要送回国,或是不方便往家里寄日元的,尽管找我哟!我就收个十万二十万的代送费,抽个二三个点的手续费,大家都方便哟!”
刘娜嘻嘻猛笑,:“不想打工攒钱的人,脑子里尽是鬼点子。可这种事,一年到头,你能撞上几回?”
上海女人:“能撞几回就几回呗,顺便回上海看爸妈,不好吗?你们都记得哟!到时我也可以给你带上海老布鞋来。不多说话啦,我得先闪了,免得你家先生来了嫌我不解你们的风情!”
上海女人一说完就拎了包,哒哒地踩着高跟鞋出门了。蒋芷萱又坐了一小会儿,说了些贴己话,也告辞走了。
刘娜等来了俞敏洪,算了算时间,夫妻俩也只有两三个小时相聚,就将想办的事抓紧时间办了,想说的话也抖了底。
末了,刘娜从皮箱里取出一小袋东西,:“这些钱你尽快寄回去,我不放心搁身边放。”
俞敏洪收好钱,点点头。
刘娜又说:“要是你不上学就好了。”
俞敏洪却说:“能上就坚持吧。我跟涛涛商量过了,京都那边课程结束了,再到东京来找所学校,混一个合法签证还是必须的。等我来东京,我们的生活就正常了。”
刘娜听了不语,忙将蒋芷萱送来的那几盒红薯干,包括刚拆包的那一盒,全搁进了袋子里让俞敏洪带走,并跟他一起下了楼,也赶了去坐火车。
俞香兰在客厅里整理报纸,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有了日报,还要晚报,再来个参考消息,还嫌不够?居然订了都市报。天天报纸电视的,国家的大情小事全给你关心完了……”
她的唠叨未了,俞大明和他的嫂子一起走了回来。
俞大明:“嫂子大老远又给我们送猪肉来了。”庆祥娘掏出小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现在村里通公共汽车了,就几年的光景,大马路也变不一样了。只是现在自家的猪出圈都得送屠宰场了,要点肉得掏钱给人家,有时未免觉得心里堵气。”
俞香兰笑说:“别堵气了,现如今买猪肉都要看盖了章没有。”
庆祥娘坐了下来,说起了正事,:“我今天来是想请婶婶给庆祥写封信,问问他到底认不认我这个娘?”
俞香兰惊问:“怎么这么说?”
庆祥娘:“他老大不小了,佳佳、洪洪几个人的孩子都几岁了,就他还单着。”
俞香兰:“庆祥仔不是有了杨洋姑娘吗?让他们尽快结婚就好了。”
庆祥娘:“找了个外地人不如不找。你帮我劝他回来吧!说去上海什么科技园工作学习,可真能学到什么呢?尽是找借口,全是那个外地姑娘搅出来的。我们养猪菜蓝子工程难道比不上科技园?现在养猪能贷款了,庆宝一个人压根忙不过来,平日里请了好几个人。兄弟要是能在一起使上劲多好。”
俞大明:“上海科技园是工业产区,跟农村养猪场是俩回事!”
俞香兰:“你是管多了!催庆祥仔早些结婚倒是正理,我看杨洋姑娘不错,一个本科大学生能看上一个技工学校的中专生,你别捡了只熊猫还嫌熊猫瘦!”
庆祥娘:“他跟人家跑去外地,这跟上门女婿有啥两样?我不白疼了他二十几年了吗?你说庆祥去那么远赚人家的工资,自家还得给别人付工资,这不搞来搞去尽费劲!”
俞香兰:“你还真的是不嫌累的命!庆宝有庆宝的一摊事业,庆祥有庆祥的追求,儿女都各自安好,你还不知足?我这家里如今是走得精光,俪俪不过偶尔周末回来,平时只剩了娉儿跟我们做个伴。我以为这样也好,落了个轻闲。也就活到了这年时,才觉得日子是可以由自己打发得了的。邻居老莫最近叫我学打麻将,好跟她们凑一桌,我觉得也是个好主意。老了要有老的活法,无须太劳心了。你也别嫌弃杨洋姑娘了,不如想怎么学说几句普通话,免得到时成了一家人说不上话。”
俞大明在旁一直插不上话,心里却想老太婆劝起人来真有一套,听起来蛮有意思。
庆祥娘没想到话不投机,犹自嘀咕说:“我还是觉得庆祥找个福宁人家好一点,娶外地人的不是穷就是丑。”
俞香兰哈哈大笑,:“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种老观念!以前人赶着去下南洋,多少年前也是恨死了日本人,可如今都想着去日本混饭吃,几个还愿意去南洋了?一时菜一时葱!我会帮你写信给庆祥仔,但只是让他想法将杨洋姑娘带回福宁人,省得让你心生忧虑,怕他当了上门女婿。”
庆祥娘不知该再说什么是好,心里悔了此趟走动,悻悻地告辞回家。
几天后,俞庆祥和杨洋牵着手走在黄浦江畔。
杨洋见他脸色似乎忽忧忽喜,捉摸不定,抿起嘴笑问他:“你是不是还在介意刚才那个售票员的话?你别气恼!哪儿都能见着这种人!”
刚刚俩人在公交车上,听售票员一直不门卫普通话报站名,俞庆祥忍不住说了句:“谁听得懂上海话,说国语不好吗?”
售票员抬速地将他从上至下扫了遍,目光在他脚上的回力帆布鞋停留了好几秒,鼻孔里小哼了一声:“乡下佬!”
俞庆祥听杨洋这么一说,脸上反却灿烂开颜,笑得忒欢:“那个女的呀,哈哈哈!”
笑够后,他继续说:“我刚才是在想,我妈妈一边催着我找对象,一边又不愿意我跟你在一起,听着多矛盾啊!”
杨洋略感无奈,:“别怪阿姨!我妈妈也一样,听说你是福建的,她的话也不好听了。听她说的话,就好像福建和浙江要打一场战争似的。”
庆祥不禁笑言:“浙江的湖州要是变为福建的福州,咱们妈是不是可以握手言和了。”
杨洋也笑了,:“或许吧!”
俞庆祥:“我婶婶来信说这个世界靠实力说话,她叫我记得福宁人不仅有百折不挠的精神,还要有碧海青天的情怀。我刚刚一直就在想要不要请求你现在就嫁给我,但这样又好像委屈了你。”
俞庆祥说着却又使劲挠了挠头皮,杨洋心中一乐,却故意不睬他,独自向前走去。
俞庆祥不解何意,只好紧跟在她身后,走了一小段路,他忽然间大声笑着喊:“杨洋,转过身来!我突然理解了我们德国工程师罗拉夫的图纸原理,你说我怎么之前那么傻?!”
杨洋掉头看他,只见他手上不知何时有了几张设备图,难怪他的衣袋总显硬梆梆得磕人,情不自禁地向着他回奔:我就爱的是你这可爱的傻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