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明正推着自行车回来,原本失神的双眼见了俞庆祥闪过一丝亮光,:“庆祥仔来了?我一路上在想,以前是个放牛娃,老了是不是要回去当个养猪倌。”
单位里近来风传五十五岁以上的干部要考虑内退,俞大明首当其冲地被位居前列,而俞敏涛一家三口的日本之行更平添了他的离愁,心绪不免错综纠结,心情又再次落寞,此刻见了俞庆祥,似乎找到了排泄不快的人与话题。
俞敏海抖摆着他的双腿,就地滑了几个太空舞步,:“我也回老家养猪去,反正考不上大学。”
俞香兰骂说:“毕业班的人了,都不晓得要刻苦努力,看你最近肉墩墩地长。”
俞敏海犟嘴应:“所以我要这么运动我的腿部,努力争取将大象腿跳成长颈鹿的迷人腿。”
蒋芷萱等人忍俊不禁一笑。
俞庆祥也笑了,:“海海要记得一句‘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或许等你到了某个时候,不过只想养只猪仔当猫玩!”
俞敏海无语,心里却想,家里个个都神叼叼的,尽在咬文嚼字,听了头就大,要是一时下不了南洋,也要尽早混去东瀛。此时此刻,他真嫉妒起蒋芷萱来了。
过了几天,蒋芷萱与众人彼此红了眼眶,挥了挥手做了告别,带着俞浅墨飞向了日本。
下了飞机,走在东京国际机场,蒋芷萱感觉世界变得令她难以置信,触眼所极的四围尽显一尘不染,她的心情逐渐激动紧张。
身边没有了大声喧哗,偌大的机场比学校的教师办公室还来得安静。那些日本姑娘略欠着身姿,脸上扬着迷人的笑容,谦恭有礼地示意旅客们,声音柔柔好听,每句话末都拖上了动人的尾音,娇嗲得令人心生喜欢。
虽说第一次出国,日语会不了几句,但瞧着许多酷似中文的日文字眼却备感亲切,她反倒又没有了紧张。
小浅墨端坐在行李车上,瞪着好奇的眼四处观看。
俞敏涛正焦急地等在机场旅客出口,一眼望见蒋芷萱,激动得大声呼唤,几步抢过去抱起了女儿。
“你一人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坐飞机,我真的是不放心!”俞敏涛边说,边将脸贴向女儿。
俞敏涛憔悴不堪,原本白静的脸庞惊现两道刺刺的胡碴子,扎得小浅墨嘤嘤嗯嗯地边叫边躲。
“你瘦了?才多久?怎么会这样?你以前不留胡子的。”蒋芷萱备感意外。
俞敏涛边笑应,也不忘逗女儿,:“十个男人九个络腮胡,有络腮胡的男人才叫帅。小墨墨说爸爸这样帅不帅?”
“但我更喜欢干净的脸庞。”蒋芷萱说得认真。
“刮胡子费时间!最近太忙了,要赶论文,要打工,还要租房搬家,能将就就先将就了。”俞敏涛挥手招了辆的士,又把小浅墨交给蒋芷萱,跟司机一起将行李装上车。
蒋芷萱看着俞敏涛削瘦苍白的脸色,心突地抽得疼痛。
的士徐徐地向前行驶。车外摩天高楼和车水马龙相兼容的世界,明明看着热闹和繁华,蒋芷萱却莫名地感到了不安和难过。眼前的丈夫哪里有电话中的他健朗神采,短短的几个月就让他失重了不少,并失去了他曾特别在意的好形象。他的衬衫有了皱痕,闻着也不那么好味道,两腮的络腮胡脉络明显。而机场里和路上所能见到的那些日本男人们,虽步履匆匆,却也衣饰整洁儒雅稳重,这眼前的士司机亦是西装革履面容亲和,此刻的俞敏涛与他们相去甚远。
俞敏涛在车上继续逗着女儿,“没想到几个月不见,我的小墨墨会讲很多话了,快跟爸爸聊聊天。“小浅墨此时已不觉得生疏,伊伊呀呀地与他聊得欢畅。
蒋芷萱一路无语,两眼直望着车窗外的摩登城市,却无风景落进心田。
到了住处,俞敏涛卸下了行李,忙不迭地洗米倒水,要给蒋芷萱母女做饭。
蒋芷萱环视着狭小的住房,一张卧地的榻榻米占了不少地方。除了没有床外,倒也挑剔不出什么。原先学校的宿舍并不见得比这里好,至少这里冰箱、洗衣机、电饭煲等高级家用电器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台前所未见过的微波炉,可那些电器和家俱像是已用过若干年头的光景。
她将女儿放在榻榻米上,从行李箱中翻出个玩具给她,开始整理行李。
俞敏涛匆匆地交代了一些事宜后,又去了学校。
蒋芷萱来到东京的第一个夜晚,将女儿哄睡了以后,看了看手表,时间已是不早,但俞敏涛还未回来。她躺下身来,又觉不习惯于榻榻米的低矮,于是就抽出一本日语入门的书籍认真翻阅。意逐渐袭来,蒋芷萱实在架不住乏意,侧着身子在女儿身边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有了些动静,俞敏涛刚刚回来。
蒋芷萱翻起身,看了看表,吓了一跳:“凌晨两点了?可你刚回来?敏涛,你在忙什么?吃过饭了吗?”
俞敏涛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后说:“吃过饭了,回学校赶一份报告,真没办法呀,我真希望一天能有50个小时!”
他探身伸出一只大手,抚了抚俞浅墨熟睡的小脸,接着又抚了抚蒋芷萱的背,哈欠打得更深了,像个孩子般地蜷起了身子,喃喃地说:“本是小别胜新婚啊!可今天够忙够累的。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明天会更好。”他的话音一落,鼾声即起。
蒋芷萱别过身子,认真地瞧着自己的丈夫,俞敏涛依然俊朗的脸上本无太多表情,鼾声却不停息。
蒋芷萱此时已睡意全无,睁大眼,安静地听着此起彼伏的打鼾声,备觉奇怪陌生,就在几个月前,睡梦中的俞敏涛安静而舒坦。
又躺了一会儿,蒋芷萱轻轻地起了床,熬了一锅稀粥,取出刚带来的福宁特产鲜虾皮和鱼干。她不知道俞敏涛会几点起床,只是预感他的每天起得很早。
闹钟嘀嘀地响了几声,俞敏涛尽力伸展下身体后,坐起来为女儿掖了掖被子。
他看到蒋芷萱正在忙碌,走近身旁,小声惊喜地叫:“哈,有粥喝啊?幸福感觉!我吃了好几个月的干面包,吃得口舌生疮!可煮粥太烦人了,而且它还烫人!”
蒋芷萱端出一盆冷水,将整个粥碗搁在水中,:“福宁男人的胃是专属的福宁人的胃。我刚看到冰箱里的一袋面包片,就知道你平时是怎么对付早餐的,吃了几个月了,相信也腻了!你看,这样子就不烫人了!粥不经饿,你稍等等!”
俞敏涛笑笑,去了卫生间,回到餐桌时,蒋芷萱已端出两个煎蛋和面包片,:“吃吧,我是睡不着才起这么早,没想到你也得这么早起,可你只睡了三个多小时。平时都这样吗?”
俞敏涛呼呼地喝着粥,啃了一小片面包,口齿不清地说:“差不多吧,但最近可能更忙些。你先带墨墨休息几天,我会给她找处托儿所,你就可以腾出时间来学日语。”
蒋芷萱却着急地说:“可我不这么想!把她送回国吧。这边托儿所的费用想也不低,我暂时也不想上学了,我要去找份工作,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
“那些工作我怕你吃不消,还是先上个学吧。咱们先克服几年,等你日语全会了,到时或许可以找到更适合你的工作。”俞敏涛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下又问:“你在担心我们的开销?我们的生活开销并不大!你看这房间里的电器和家俱全不花钱,有的是熟人给的,有的是他们帮我从大街上捡的。”
蒋芷萱睁大眼问:“给的?捡的?”
她不相信地又仔细看了看屋内的一切,一向高傲的心田并无喜悦,忽有“嗟来之食”的一丝悲凉。
她幽幽地又问:“有一种死法叫过劳死,你没听说过吗?学习本身就很辛苦,可你还要再打两份工。这些日子来,你就是这么熬着过来?这是不要命的做法!”
“我已经很幸运了,一到日本就找到家电修理店和学校图书馆的工作。虽然都是短工,但修理店的工资不低,只是时间紧了点。”俞敏涛站起身来,:“我得先上学去了,等我回家,我们再好好商量。”
“敏涛,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既然出来了,我也没打算后退。孩子可以暂时送回去,我们才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度过难关。”蒋芷萱坚持说。
“墨墨不在我们身边,你舍得吗?”俞敏涛犹豫了片刻,问道。
“我当然不舍得,但我更不舍得你。墨墨长大后会明白的。要是现在我舍不得她,你也会被我们拖死的。”蒋芷萱挺了挺身子,望着俞敏涛。
俞敏涛打开门,转回头,点了点头,然后关上门走了。
蒋芷萱看着门被掩上,不清楚俞敏涛的点头是赞同还是有其他的意思。可她心中却是清楚,投身在东京这个繁华而陌生的城市,自己就是个没有盔甲的战士,面临的人生战场虽没有硝烟,前方却有号角吹响,而俞敏涛已然是个奋勇的斗士。但她更愿意他是她的将军,是她的统帅,而她只愿意是他的马前卒。将领卒行,卒保将走,一荣俱荣,一亡俱亡。她不能允许自己无能,柔弱的身躯中没有多余的精力,怎么可以做到一手拿剑,又一手抱起女儿?
俞浅墨睡醒来,睁眼乍见的世界徒然陌生,哇哇哭叫起来,蒋芷萱连忙过去抱起她。
未满周岁的女儿尚未断奶,蒋芷萱安静地看女儿的小脸蛋偎在胸前,用心地感知**正静静淌出,心痛的感觉却随之汹涌,泪水无声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