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芙瑾如今年事渐高,但依然干净素雅,只是行动不再利索。她要抖抖索索了许久,才能将衣裳领口的盘扣扣好。昏花的双眼瞧不清镜子里的自己,只好凭着感觉,勉勉强强地将一头稀疏的银发盘成一个完整的发髻,双手抹上几滴茶油,细致地将发髻抹出油亮的光彩,再在头上斜插一根银簪子。
她总在想,该是足够老了吧,对女儿一家的揪心思念成了空劳牵挂。她的牵挂流于每日朝阳初露时分,也在夕阳西下之时,更在人静夜寂时候。
她偶尔也想一想在丈夫,他在另一个世界是不是还在抽着水烟枪。在俞细命入棺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决定将那枝水烟枪放在他的身侧。没有了水烟枪,她的闲余时光显得更加寂寥无聊。但最近时日,她感觉无比幸福惬意,她的香兰儿经常回来陪她吃饭,陪她闲聊,可她又忍不住心疼女儿的奔波辛苦。
俞香兰远远地走来,望见母亲正坐在大门前暖暖地晒太阳,喊声:“阿娘,今天我又得空回来了!”
叶芙槿激动得立起身来,:“你又回来做什么?一趟一趟地不嫌累吗?”
俞香兰走近了些,伸手搀住她,:“不累!今非昔比了!县城到镇上有了公共汽车。要是哪天汽车能直接到咱们村里来,就更省时省力了。”
俞香兰话音一落,就提了桶从井里打水。
她边打水边问:“嫂嫂她们呢?今天家里怎么不见其他人呢?”
叶芙槿见拦不住她,又坐了下来:“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平时也少人在家。这几天建华娘心里不痛快,建华撒了手不干家俱活了,新买的刨木床变了废品,人家原给了打床打柜子的定金,他双倍还了回去,说要跟朋友合伙种蘑菇去了。建华娘生了气,骂他当了爹的人了还这么撒性子。你记得在你嫂子面前不提这事,别惹她又有气!”
俞香兰:“嫂嫂闲得,孩子的事管那么多干什么?!”突然间想起自己心中所受的折磨,逐闭了嘴。
叶芙槿又说:“田地分到户了,如今不再有生产队,收成反而多了,人也还轻闲,你阿爹要是还活着,该会多高兴哟!”又转念说:“这人到时候了,该走还是要走的!你阿爹还是有福,那时见有了电灯,竟像个孩子似地又蹦又跳!”
俞香兰正要接口说话,忽听见身后有人在说:“哎呀呀,婶婶几次回来都不来看看我。今早有猪只出圈,先拿几斤里脊肉过来送佳佳的外婆。巧了,赶上你回来了,家里还留着几斤排骨,正愁怎么给你送去呐。”
俞香兰一听声音就知是俞大明家的嫂子,回头一看,见她明显地胖了几圈,不禁乐了,开起了玩笑:“原来是嫂子呀,你家的猪油敢情不卖,全留给自己吃了!”
嫂嫂呵呵地笑了,:“哪里是真胖了,虚胖哟,一动就气喘!”
俞香兰:“听说庆宝回来后,养多了猪只,猪圈该多壮观呢?!”
“回家去看一看吧,我也敢将你那老房子给猪住。那里住人了,不敢轻易给糟蹋了。”
俞香兰一想,就与母亲说了声,搁下手上的水桶,跟嫂子回了原来的住处。果不其然,原先的老屋住了俞庆宝一小家庭,被收拾得干净明亮。
屋外露天猪圈里,俞庆宝在给猪食掺饲料。猪只个头大小不一,但只只健硕,皮毛油亮,猪圈也比以往瞧着干净,可那味道依然让人不想久呆。
俞香兰不由赞叹说:“这些猪只长得真好!”
俞庆宝一见俞香兰来了,忙停住手上的活,应说:“小猪长骨,中猪长肉,大猪长膘,养得差不多就该让它出圈了。要不然费食又费时,划不来的。”
嫂子:“以前庆宝在公社食堂上班,泔水不用花钱买,如今一分钱没地方省了。可光喂饲料又怎么行,厨余泔水还是要的。就多弄点蕃薯蒂,猪也吃得欢!”
俞香兰感慨说:“养猪学问也不少!”
嫂子自豪地说:“庆宝的兄弟俩最近还忙新猪圈的事。我带你去看看吧!”
穿过村子的老舍旧房,来到了村一头荒处,老远就看见新的猪舍正在建设中,现场堆杂了许多石头砖块。走近一看,见俞庆祥正趴在地上,俞香兰正想大声招呼,又见他忽又起身,向前大迈了几步,又倒回了几步,似乎在用脚丈量尺寸,嘴里喃喃自语。
嫂子:“哎呀呀!婶婶你看看,我那庆祥又傻了,整天就是这样,话又不多说,神经兮兮的。”
俞庆祥回头看见母亲和婶婶,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俞香兰:“庆祥仔在干什么呢?”
俞庆祥挠了挠头,:“下午的班!这会儿我正琢磨着养猪场怎么排污水,这里不通下水,要是污物污水能集中处理,变废为宝,该多好!”
俞香兰欣喜地说:“你有远见!像是干大事的人!”
俞庆祥又难为情地笑了,:“我想了几个方案。过几天就找涛涛去,他总有好点子。”
几个人闲聊了会儿,俞香兰回转回娘家。
叶芙槿正搓洗衣服,俞香兰连忙过去接过手来。叶芙槿争不过她,只好在一旁坐着,心疼得直叹气:“你不用为我这么劳累,累病了找谁说去?哎……没想到人老了这么不中用,什么事都干不好了,吃个饭总掉渣,眼睛老昏得看不清污迹,大多时候洗了也等于白洗,哎……”
俞香兰边搓衣服边安慰说:“谁个老太太到了您这岁数,吃饭不掉渣漏汤的?要是哪天农村也通上了自来水,您就不用打水费劲!”
建华娘此刻在家,一旁插话说:“阿娘老嫌我洗衣不干净,农村里的人哪有那么讲究,天天土里滚土里钻的,哪一身会干净?”
俞香兰却不留情面地抢白说:“干活脏了衣裳,也得换洗干净的再穿,不跟肚子饿了要吃饭一个理吗?不要净给自己找理由。”
建华娘已被俞建华气堵了几天,就这当下被小姑子一抢白,像是引燃了火筒子,全身忽得潮热难忍。
恰此时,庆宝娘拎着一袋排骨,气喘如牛地奔来:“哎呀呀,幸亏婶婶还没走呀,瞧我这记性,说好的排骨刚才却忘了给你!”
建华娘一见她,更来了气,火星先冲着她去了:“你好意思来我家,三天两头上我家地里翻番薯蒂,我不说你!你家新猪舍找了处好地方,你那锄头把一勾,就把我家的蕃薯垄沟挪了位。”
庆宝娘讪讪地应说:“我一再叫庆宝兄弟俩一定要瞅准了界标再打栅的,要是占了你家的地,我们另外补足。多亏了左邻右舍的帮衬让地,新猪圈才有了足够的地方。”
叶芙槿忙对儿媳说:“那些地都是你阿爹和亲家大伯子当年一耙一锄地一起开垦出来的,亲戚一场,也相扶相持过,即便说今天让一点地给他家,也并不可惜!”
建华娘见婆婆也跟她唱了反调,大怒道:“您老了吃闲饭,但不要说闲话,肘子不能往外拐。”
俞香兰听了不中听,忍不住地提高了声音,:“嫂子也会有老的时候!上行下效,因果轮回,说话要留底!”
建华娘豁开来了吵架,大声嚷嚷:“嫁出去的女儿要回来这么嫌弃人吗?人老了吃喝拉撒哪样不用人待候,再不济,老人头昏脑热的时候,端茶递水的,轮到谁最有份呢?”
俞大明的嫂子见火枪转向,连忙放下手上东西,先溜之大吉。
俞香兰将手上的衣服往水盆里一扔,直起腰来毫不气馁地怼上,:“说什么呢?不就多洗件衣服,多刷一个碗筷而已。我阿爹辛苦攒下来的家业,还不够请人侍候我的一个娘?!”
俩个女人站在屋外,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开来,叶芙瑾全身颤抖,费力地摆摆手,却止不住眼前的凶猛,努力地想要大声喝止一声,突觉一口痰急涌而上,堵在了喉头,胸口闷得无法呼吸,两眼一发昏,一头栽倒在地。
俞香兰姑嫂俩赶紧扑了过去,但母亲额头的鲜血如小泉似地急涌,俞香兰痛声大呼,她的一句狠话:“阿娘要是死了,如果没人扶棺,她的这座屋子就当她的棺材……”,没来得及说得痛快,她的母亲就真的要死了。
任由俞香兰怎么哭喊,叶芙槿的魂魄一缕缕地游离开了身体,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在俞香兰的一时意气使性的那个时刻。
葬礼那天,俞香兰悲痛欲绝。天空下着朦朦细雨,但地上早已是泥泞一片。哀乐凄楚,送殡的人很多,队伍走得异常缓慢,抬棺的几个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俞香兰双手扯着棺绳,从起棺的那一刻开始,坚持三步一跪。从家漫长到墓地的距离足有三四里路,谁也无法阻止俞香兰的下跪,谁也不敢快步逾越她的节奏。
虽然空中飘着的是毛毛细雨,虽然所有人都备了雨具,但每个人都觉得雨水逐渐湿透了衣服,侵入肌肤,在初冬的季节里令人无限悲冷。
俞香兰浑身泥泞,双腿膝盖红肿不堪,但她毫无痛觉。她宁愿长跪不起,宁愿荆棘刺痛,宁愿折寿偿还,……老母亲在她面前倾刻间魂魄杳悠,她真的不知道该用余生如何忏悔。
俞香兰病倒了,无法下床,也懒得说话,膝盖骨害骨膜炎严重,只得静养一些时日。俞敏佳有条不紊地打理家中的一切,而俞敏洪更加悠着恋爱……。俞敏海和俞敏俪两人难过沉默了好几天,但过后俞敏海依然淘气。
俞敏俪的体格强壮了不少,不再是那个打了个喷嚏就得静养的小女生。她在上学路上听见的小鸟鸣啾声,还有天空中变幻的云彩,准能诱发她天真无邪的想像,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每擦亮一根火柴,就可以看见自己慈爱的奶奶。俞敏俪内心真切地相信小鸟是姥姥派来的信使,而当她望向天空的云朵时,就能够看见叶氏慈祥的面孔隐在云端。她那欢快的语调,眼眸中的热烈和天真烂漫的想像,稍稍安慰了俞香兰悔痛欲绝的心灵。
俞香兰在骨膜炎好了后做了首要的一件事,将父亲俞细命和母亲叶芙槿的遗照,拿到照相馆去放大了数倍,悬挂在了大厅的正壁上。
俞大明凝视着大照片,心里狠狠地骂那狗日的日本人,害得自己父母英年早逝,连遗照都不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