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俞细命攒够了老婆本时,准备着要踏上回乡的路。
他敞开新买的篾藤箱子,使劲地往箱子摁进一些旧衣裳,花花软软的衣裳却不听话地直往外滑动。
好友李有福耷着脑袋蹲在一旁,闷声说:“那些旧裳就不要了,把大洋存好了才是!”
俞细命愉快地应说:“大洋全绑在身上了。命在,大洋在!这些番裳是太太赏的,花是花了点,却也是好的,我娘和我姐应该用得上,唐山买不到的,让她们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李有福嗤地笑了:“想是要留给你婆娘穿的吧!”
俞细命憨憨一笑。
李有福略伤神说:“在这番仔地,我的好兄弟就你一个!我们命大,那年没掉进大洋里喂王八!”
俞细命:“我们那一年在海口桥第一回见面,一起坐小舢板下海。想到一过就过了十几年。”
李有福还记得母亲边用颤抖的手抚着自己的脸,边流着泪说:“这海口桥的桥水流进不流出,今天你从这里走出去,要记得从这里再走回来!”。可今天看着兄弟整装待发回唐山,自己却身不由己,感觉喉里直有东西往上涌。
俞细命:“我们当年的那舟小舢板坐了七八个人,到南洋时却只剩下我们两个。脚上的草鞋被海水泡烂了,幸亏海龙王不收命。我阿娘说我命硬,是有道理的。”
李有福:“我要不是鬼迷心窍娶了个番婆子,是断不肯让你一个人回唐山的。”接着又一脸渴盼地说:“我已好多年没了家人的消息,是生是死不得知,你帮我找找他们。”
俞细命愉悦的心情突得一落千丈,想着要和患难与共过的兄弟分离,不免异常难过起来。
他的脑子里却又搜索不到安慰的话,半晌才开口说:“我阿娘千叮呤万叮嘱要我一定要回乡,说是我家丁薄,万不能在番仔地留太久!我也是几年没收到爹娘的信,日日捱着要回唐山!”
李有福站起身,抖一抖手脚,故做轻松地说:“回吧!回吧!我也不想你留下,省得还有人跟我抢工做。”
俞细命早已听见他的咽喉里咕噜声作响,也不敢出声,只好偏过头,将箱子里东西摁实,自己的喉头也开始不争气地发胀。
没有特别伤情的告别,亦如当年没有特别激动的相逢。俞细命和李有福在雅加达的码头,面带微笑地挥手再见,还有那些穿着黄马甲的工友和一溜的黄袍车。
俞细命回到了旷别十几年的家乡。家乡男人们的后脑勺已经不再拖着长辫子。他还来不及窃喜用不着再顶着大礼帽,来掩饰在南洋理的洋式发型,猝然间发现父母早已双亡。老旧的一间土垒屋破损得令人生惧,唯一的姐姐也远嫁得杳无音讯。
俞细命在族人的带领下,在龙皇岭上找见了一堆土坟,坟上长满了荒草,一根木牌上潦草的几字,算是爹娘与他约定的记号。
龙皇岭的风景依旧,俞细命记得紧挨着的是福庐山,这些地儿曾经是他童年的果园盛地,无论是杜娘还是苦梅,都是可解嘴馋的天然美食。
眼前的福庐山树木参天,福庐一百零八景悠悠依在,小溪潺潺流水,小石峰林立,平缓处梯田成阶,天然石像偶卧期间,稻谷香飘十里。
俞细命趿着人字拖鞋,大踏步窜行在整座山里,昔日的杜娘树还可寻见,已长得粗犷老成。
南洋的十几年,不过让他从少年到青壮之年,却与爹娘天人永别,不禁抱着杜娘树嚎啕大哭。
逝去的已经远逝,活着的人要学着生存,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