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天的圆坟日子,俞大明的儿女们都起了个特大早。俞香兰闭紧了她的观音室,只想一心一意地诵她的经文,可她依然能清楚地听见行李箱拖动的声音。
俞浅墨和俞子凯已经飞往美国,俞婉娉和林书轩也在飞回新西兰的上空。客厅的中央又立放了许多个大小不一的行李箱。除了俞敏俪,其他人都做好了整装待发的准备。
俞大明的大坟已显出规模,青石板围砌出了生者和逝者各自的尊荣,小石仔已铺满了整个坟台,几位造坟工人正在搅拌水泥。
俞敏海瞧得极感满意,大声赞说:“效率高!真的是高!”
俞建华摆动着他那已发胖的身躯,手中拎着一大袋冥钱,嘴里叨叨地骂说:“我姑死心塌地地不管事了,我又碰到了一堆出国傻,要是我再不主动去做点什么,我姑父在生时不缺钱,死了却变穷了。”
俞敏洪和俞敏佳急忙过来帮忙抖开那一袋冥钱。
俞建华边点火边叫:“你们不是要赶时间去机场吗?快点绕着主坟台走,正转三圈,反转三圈,姑父就能打开大门,这样大家以后都能认得路。”
俞敏海呲着牙说:“建华表哥你少瞎逼,说得好像阴阳不分界似的。”
俞建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姑父能住上这么大的宅子也是托了你们的福,哎呀,做人真难!生死都难!”
俞敏佳忽然想起听俞建秋说过建新房的事,前几日曾回过老家祠堂,但不曾有空,也不得方便去他家中瞧过,逐问:“听说大舅家建新厝,现在房子建得怎样呢?”
俞建华一听就来了兴致,大脑袋晃了又晃,:“总算封顶了,烦心事真够多的!单不说买材料,找工人这些事情,我跟左邻右舍狠吵了几回,吵架更是件累心的事。”
蒋芷萱惊讶地问:“建新厝是喜事,为什么要吵架?”
俞建华:“在我家是喜事,在别人家就不是了。左边的那户怕你地基建得比他家高,右边的那家说滴水巷留少了,连我家窗户的尺寸大小都有人要来管一管,玻璃的颜色也有人说伤了他家的风水,你说这些事碰到了能好好说话吗?建秋在国外,担得一身轻松,他老婆也不管事。我的命真够苦的,又管老人又管工地,天天事情多,简直被那些做工的呼得跟个孙子似的。”
俞敏涛等人在日本听过俞建秋的抱怨。那天大家小聚时,俞建秋哭丧着脸说:“我老婆孩子在县城住习惯了,她们根本不会回老家住了,我个农民在县城又没有收入,只想攒点钱盘间店面收租以后养老用。可建华总说不在老家建新厝是忘本不孝,说得连我阿爸也这般认为。我阿爸又说我们兄弟俩不曾明着分过家,还算在吃着大锅饭,我赚的所有本都要上交给他,他说如今也不那么高要求了,只要我出钱建幢五层楼大厝就行,一楼俩老先住着,以后归我和建华公共享用,其余的我与他各占两层,说是我还占了便宜,因为不再提长子长孙份。”
大家都听得出来俞建秋心中藏着许多不情愿。
俞敏洪问:“我出国前有十万人民币就可以建座大房子,现在不知要花多少钱呢?”
俞建华努了努嘴,朝俞大明的基碑一指,:“你当一块光饼还只五分钱呀?就这么座大坟少说得要十几万人民币!五层楼的土坯房没有五十万现金备着谁敢动工!”
俞敏佳惊叹说:“以前在日本干上一年就能办到的事,现在要捱五年才行,日本这几年的工资没见长。”
蒋芷萱忍不住说:“建秋做梦都想早点回国,他那一口牙又坏了,整天喊牙疼,不知还能撑到几时?他在县城已有房子了,在老家再建那么大房做什么?房子又不能吃又不能啃。”
俞建华:“可哪个出国客不建新厝?人有脸树有皮,哪个人不挣面子?”
接着他又敞开了怀诉苦说:“建秋的老婆就只围着她那俩个孩子转,哪管得了家里老人的大情小病。本来我是不想说,我阿爸又住院了,老人经不住伤心,也经不住累。可他哪回住院不是我侍候着,建秋不在家,他家女人又给不了力。守在老人身边的多出点力,不在他身边的就多出点钱而已,落了个家庭和睦外人称道。”
大家听此番话似乎也没毛病,可听说老人生病又是一惊,七嘴八舌忙问:“大舅生病了?住哪家医院?严重吗?怎么不早说?”
一阵风卷走了几张带火的冥钱,俞建华忙追着用脚踩灭,俞敏涛急用铲子压住被吹散开的小火堆。
俞建华喘着粗气说:“你们别问了!你们要赶时间去机场,就别想着去看他了。他还怕你们知道了告诉建秋,所以一直叮嘱着不让我说。你们千千万万、万万千千记得别告诉建秋。我爸他近来总闹毛病,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俞敏涛急对他说:“这样吧,我们还是去趟医院,你就先带我们去一趟吧,生人还是要紧的!至于这里交师傅们就好。”
大家连连称是。
俞建华只好叫唤起一位在干活的师傅说:“喂,过来!帮我看着火,要将这些美元烧干净!我姑父要是收到缺角的美元买不了东西,他会直接上你家找你去!”
他说完就领了大家匆匆下山,扔了自己的电驴子,一同乘上俞庆祥厂里派的车,急急地往镇医院去。
大家去到镇医院看见老人家挂着吊瓶在沉沉入睡,亦不敢惊扰,只好又悄声退出,各人都掏了钱包出来。
俞建华的手里很快就捧了一把日元和人民币,还有新西兰元。
众人又赶着回到家中,俞庆祥和杨洋已等在那里。
杨洋笑说:“我们临时决定跟你们一起去机场飞上海。”
俞敏涛问:“是不是顺道要找永华普道会计师事务所?”
俞庆祥:“是!还是得找知名国际大事务所,收费是贵,但公信力强,出的报表海内外都认可,我们只管先做好一切准备就是了。”
杨洋又笑说:“若干年前上海公交车上的卖票阿姨嫌弃你是个乡巴佬,今天你要西装革履走进高大上的写字楼与人正经地谈合约。”
俞庆祥笑说:“可北京老皇城里的人嗅到咱们,还是以为没有文化味!”
俞敏俪开玩笑说:“可我们身上有梦的味道。”
俞敏涛:“许多事情都如梦一场,最初有谁会想到设备厂有被风投公司相中的这一天?日本家电企业曾经如日中天,如今大品牌已有了要被并购的风声,出口快要变进口了,我们会社的生意也差不多要做不下去了。”
俞香兰见大家一窝蜂地走掉,又一窝蜂地回来,从她的观音室慢慢踱步下楼问:“大明的灵魂已去了极乐世界,哪还剩什么杂事在人世?公墓不是不用圆坟吗?你们一早都忙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去机场?”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答。
俞敏海呼一声说:“长话短说吧,赶时间要紧!我们先跟妈道别,然后再在机场各自说再见。”
俞敏佳拥抱住俞香兰,难过地说:“妈,我们就先走了,俪俪留下来陪您一些时日。我到了日本后会每天给您打电话!”
俞香兰摆摆手说:“我替你们念了经,赶紧走吧,飞机又不等人!”
杨洋对她说了些安慰的话,其他人则默默地拖起了行李箱。
俞香兰盯看着一堆行李箱腾空的地方,呆立着想这小楼转眼又空了,旧巢难安飞鸟,他们又各自飞走。万卷经文读遍,可自己的悲喜心还在如梦如幻的苦海中沉浮,此一生修行何时得以圆满?
俞敏俪跟俞敏佳并肩走在巷子,俞敏佳低声说:“俪俪,你还是尽早过去吧,书轩那么个大好男人,没个孩子守着,你不能放开他太久。”
俞敏俪不以为然地说:“书轩原就不是个肤浅的人,何况他现在更加成熟了。”
俞敏佳:“我对这世道看得透了,这些年也听多了,人是越到中年越有坎!”
俞敏俪抿了抿嘴说:“我和书轩每天都很充实,我们并不是有太多欲望的人,除了一起开店生意,我雕我的毛利玉,他刻他的寿山石,偶尔也帮我雕雕玉。店里有间小工作室,家里有间大工作室。我们不想富贵的事,还能有什么变故?”
俞敏佳却说:“就怕他有颗变坏的心。”
俞敏俪笑说:“姐,他不会有的!如果他有,那也随他去,我就回来长陪妈好了。”
俞敏佳啐了一口,:“呸!说什么话?你还是尽早过去吧!”
看所有人都已上了车,俞敏佳也忙放了行李,坐上车挥了挥手。
俞敏俪回转家中,听见木鱼笃笃声响,她细步轻声地走进观音室里,见母亲那一身浅灰色的衲衣令背影更加孤单寂寥,只觉眼泪又不争气地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