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香兰和俞大明的蜜月刚刚过去。六月的福宁又迎来了一轮又一轮的飓风。
飓风再次摧毁了一幢又一幢的农房,一场又一场的暴雨再次把农田淹成了湖。飓风的发作一直持续到了九月份。
十月份后的福宁却等不来一滴雨水,干裂的大地和旱枯的枝叶无比饥渴,夜半的秋霜化不成凌晨时分的甘露。晚秋的风显得更加萧飒,银杏树的叶子飘零得尤其落寞。落叶随风掀了一波又一波的叶浪,又逐渐各自囤积成一堆又一堆的叶山。
俞香兰的家门口堆满了黄色的枯叶,似乎大门一开,枯叶就要长脚般地蜂拥而进。
俞香兰此时却没有力气清扫落叶,她的胃正翻腾不止,欲哭无泪。
隔壁的嫂子在偷偷地煸炒洋葱。
按理说,那种洋葱头的香味,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更令人垂涎三尺。而此刻的俞香兰却深受它的折磨。
她趴在床上,将整个头埋进了棉被里,却依然抵挡不住洋葱味入侵味觉,无奈地伸出头来,又一阵干呕后,眼水开始直涌。
年轻的俞香兰害喜了。妊娠反应让她狼狈不堪,但她所有难忍的痛苦,仅仅只是闻不得姜蒜葱这些菜炒香的味道。
女人的妊娠反应因人而异,并各有特色,又都莫名其妙地分析不出缘由。
俞香兰的头胎怀孕令俞大明狂喜。自打知道自己要当爹的那刻,他就郑重其事地交待自己的嫂子,要多照应照应娇嫩的妻子。
在他的眼里,俞香兰本就是千金之躯,他不容许她有丝毫差池。
他命令俞香兰必须在家中养胎,至于生产队扣不扣工分,她压根就不应该忧心。
但他对嫂子的交待却使嫂子很是不爽。
这些天来,嫂子心里一阵又一阵的不屑:哼,哪个女人没怀过孕?就你那个婆娘就该是个宝?一个大活人还需要照应?要照应也是她娘家人的事,又干了我什么事?……
嫂子的一连串问号却从不敢从嘴里蹦出,她记得几个月前小叔家建新房时,只要她嘤嘤地想开个口吐点槽,就会迎来丈夫凛冽如冰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带着杀人的寒气,森森地让她头皮发麻,迫使她硬生生地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快吞进了肚里,她寻思自己不能再自找没趣!
因为俞香兰闻不得香气味,俞大明已经委婉地暗示过她几次,只是嫂子偏就不信这个邪,体质虚弱的自己无病无痛地挺过了俩胎,再说了,平日里也没听说哪个女人害了喜就闻不得姜葱的爆香味。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会认几个字的俞香兰忒爱矫揉造作,只要大家不惯着,俞香兰的这种病症自然就会消失。
但她又想,其实俞香兰着实对她不薄。虽然她们的婚礼办得简易新式,但弟媳妇还是按礼节孝敬了她一块布料。这块布料足以在这个大年来临时为自家的老少爷们扯条新裤子。
现在的嫂子又开始怨恨自己的命苦,熬不出俞香兰的半点好命。每天瞧着天一摸黑,小叔子就从县城骑自行车回到家里,晚上准能听见她们的嬉闹声,可自己家的那个汉子连说些话都由不得她随便。
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嫂子深觉内心郁结不快。
但嫂子今天的心情格外舒畅。
大队大食堂的地上,很稀奇地溜滚了几个洋葱头,虽小却惹人喜爱。嫂子趁人不备,偷偷地给捡了回来的。
家里的那口铁锅幸亏还在,没有被公社来的人砸掉,被拿走大炼钢铁去。洋葱片即使不搁油,就直接干炒,那香味也能馋得孩子直把它们当肉吃,而自己尝上一两片也是可以解一解馋的。
生产队大锅煮的粥已经稀得可以照见人影,家里两个孩子已饿得嗷嗷直闹。
嫂子为了这几个小小的洋葱头,关紧了门窗,冒着被检举揭发的危险,在家偷偷地烧锅炝上。
香味越来越浓,俞香兰的泪越流越多。
俞大明骑着自行车奔在回家的路上。他似乎心有灵犀地感觉到了俞香兰的痛苦,心急如焚地蹬着自行车,一进门就看见了俞香兰满脸的泪水,那份心疼让他的胸口一紧。
俞香兰忍着难受用手指了指嫂子的屋,再来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
俞大明早闻到了一股洋葱味儿,随之怒火狂冒,猛得几步,冲进了嫂子那屋里,直接就操起切菜板要砸向大锅。
嫂子这时也显示出了“女中豪杰”的模样,一不怯场二不懦弱,反身探手扯住了菜板,口中杀猪般地狂喊救命。
生产队正收工,人们陆陆续续地准备回家,正巧路过,看大戏般地堵在了门口。
俞大明不得不缩手作罢,心中无比懊恼,心想自己是位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英雄,这下沦为一个与女人抢菜板子的俗货。
嫂子倒没有被大队当成该批斗教育的典型对象,但俞大明的英雄形象从此一落千丈。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乡亲们的口中戏说着这个故事一一烽火戏诸候,幽王送江山;英雄娶娇妻,菜板断亲情!
前半句说的是古戏文,后半句说的是现在!当然这“现在”不尽然是事实,因为亲情从没有断过。
只是嫂子的气焰又被硬生生地压制了许多,再强悍的女人也架不住丈夫和小叔子的轮番批驳,问题的关键是嫂子算不上真正的强悍。
她挺着柔弱的身板,扯掉了俞大明的门框上,还有自家屋的内外,贴着的大红字和喜庆的窗花,那些都是出自她本人的手笔。她扯的时候的确是用了些狠劲,也只有这样,才能略微平息她心中的委屈。
此时,嫂子也刚知道自己怀了第三胎,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多希望自己此回也能跟俞香兰一样闻不得葱香味,自己的男人也跟小叔子俞大明那样小题大做,可恨自己腰板子并不粗壮,但却没有异样的妊娠反应。老天为何如此的不公?同样的当个大肚婆,老天却不曾给个机会,能让自己稍稍矫情,好歹让自己男人呵护一回。她突然又有些羡慕起俞香兰来。
俞香兰许多天以后才从母亲的口中知道了“扯菜板”的事。
叶芙槿戏谑地叙述了事情的始末,最后撂下几句语重心长的话:“左邻右舍都笑话了大明,可我觉得他是个会疼老婆的好男人。咱们福宁男人都是大男人,在外可以辛劳打拼,但懂得对老婆体贴的男人真的不多见。”
俞香兰并不以为然,反而对嫂子有些小愧疚。她腆着大肚子,已过了妊娠反应期,似乎已经忘了那些难受恶心干呕的日子。
或许这就是生娃女人的通病,生儿育女若被视作了天经地义,轻易地忘却某种痛苦,恰是母性的伟大之处。
此时,全国上下正掀起了“学习大庆油田,学习铁人王进喜“的狂热浪潮。
大庆油田作为新中国第一口出石油的油井,为中国狠甩掉了无产油国的帽子,而工作永不疲惫的铁人王进喜是大庆油田的标竿式的人物,是值得全国人民,无论男女老少,学习和崇敬的模范英雄。
俞香兰挪着笨重的身体,不敢惰于任何积极向上的机会,她用铁人的高尚情操来为自己鼓劲。
在中国北方广阔的大地上,无数个油田举行了大会战。一个铁人前面走,千百个铁人跟上来,大会战出现了“前浪滚滚后浪涌,一旗高举万旗红”的喜人局面!
而在福宁地域,另一场大会战也正在进行。
几个月前国民党空军rf一101飞机胆斗进犯,福宁高炮驻军击伤了它们,令它们仓惶而逃。
被海峡对面的台湾军队凌空入侵,简直就是福宁人民的奇耻大辱,不将它们当空摧毁,不过算是给了台湾反动派一点点面子。但为了宝贵的生命安全需要,福宁县上下开始了“三年备战“工作,掀起了挖防空壕、防空洞的高潮。
俞大明忙于在县城上班。俞香兰就在村里身先士卒,充当了一个主要的劳动力,挥不了洋镐,就拿起了铁揪,挑不动俩箩筐,就挑一挑俩畚箕。
在完成村里指定的战地作业同时,她还一门心思地要将自家屋后的一坡地,挖出一个防空洞来,不仅仅以防万一,而是以策万全。
俞香兰拖着孕肚,硬是用锄头挖出了一个窝得下一个大人的小防空洞来。
她的此番斗志令嫂子胆寒不已。
也因为这种铁人般的斗志,俞香兰的头胎生产,比预产期提早了整整一个月。
叶芙槿踮着小脚过来侍候月子,忍不住一阵数落,:“你个大肚婆跟男人抢活干,鬼差就等着收一尸两命。”
俞香兰一边朝她嘟嘟嘴,一边抚着婴儿的小脸蛋,一脸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幸福。
叶芙槿继续唠叨:“人家铁人是真铁人,你不过就是只装娃的瓷瓶,瓷瓶也敢称铁人?幸亏孩子没出事,大明真的是倒霉才娶了你,搁我一早就得休了你。”
俞香兰听了一番内疚,小声地说:“阿娘,您别说了!”
叶芙槿端了一小碗红糖水,俞香兰想要下床,却被她一把摁下。
叶芙槿:“好好地呆在床上,月子婆身子弱,不能多动。”
俞香兰听到母亲微喘的声息,不好意思地说:“阿娘,再怎么着,我也不过就是生了个孩子,怎么就跟个病人似的?您这白天一餐一餐地忙着,还有许多洗洗刷刷,晚上还要帮我照看孩子,把您给累坏了。”
叶芙槿叹叹气说:“谁让你没婆婆来着,但你男人有本事,买得到红糖与鸡蛋。许多户人家可是都连蕃薯都吃不上了。”
俞香兰弱弱的问:“阿娘,那咱家里的人能吃饱吗?”
叶芙槿摆摆手:“凑合着吧,家里的男人们要干活,带稀的喝个囫囵饱。只是苦了家里的孩子,饿了就哭,你阿爹一听孩子哭,就往死咒自己,说造了什么孽当年要从南洋跑回来,听说那些留在南洋的人,生活好得不得了。”
俞香兰俏皮地说:“阿爹当年要是不回来,哪有我们母女能在这儿说话?”
叶芙槿禁不住也笑了,:“这就是命数!你阿爹还说了,如果他年轻几岁的话,他还要下南洋,给老婆孩子挣一个快活的日子。我跟他说呀,这人一辈子图什么,不就是一家人安安稳稳地在一起过日子。要是他又下了南洋,这年头倒是可以给我们寄些米面呀,还有大洋什么的,一家人倒是不挨饿了,但我这心估计是要落得空。只有看着一家人在一起,我才觉踏实。”
叶芙槿坐了下来,扯过俞香兰还没完工的小衣件,拿起了线,眯上眼想穿针,口不停歇地又继续说:“要当娘的女人不如多费点时间,给小孩做些小衣裳的针线活,跑去挖什么防空洞。小日本飞机当年都没能把咱母女给轰了,还怕国民党的?你看看你这些活做得这么粗糙!哎哟,现在你可不能再做这活了,月子婆可经不住伤眼伤腰。”
俞香兰煎熬着过了一个月子,母亲的碎碎念让她心中确有劫后惊魂之感。出了月子后,她不再理睬防空洞了。
ps.
求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