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宋之战已近四年，宋兵残暴，每侵占陈国一城便会将城中人屠戮殆尽，这一次被屠城的，正是项城。

这座曾经最繁华的边塞之城，眼下已横尸遍地，成了孤魂野鬼的聚集之处，十几个黑白鬼差穿梭在城中，时不时用笔在竹简上勾勒着什么。

“那是......”一个面皮黝黑的白衣鬼差看着街头陡然出现的三个男人有些诧异。

其中一个还称不上是男子，浓眉大眼长得一副机灵样儿，倒更像个没长大的少年；旁边一位周身散发着摄人寒气的灰衣男子挎着一柄玄色宝刀，薄唇抿成一条线，看着就很不好惹的样子；另一位温润如玉的男子白衣飘飘，朝那面皮黝黑的白衣鬼差拱手施了一礼。

白衣鬼差下意识地回了一礼，才恍然心道：能看见他？那不就是同类？

他再次看向那位白衣男子，对方朝他微微一笑，唇未启却用他可以听到的声音道：“茶舍办差，叨扰各位了。”

茶舍？什么茶舍？

白衣鬼差脑子如浆糊一般，想要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想来做什么，可无常司有无常司的规矩，只要持黄泉之主的手令，就算是抢了他们已经羁押的魂，也不能说一句不是。

而那白衣男子手中就拿着黄泉之主的手令，玄色的令牌，红色的冥文，刻着“亦终亦始，魂去魂来”，他知道那手令另一面写的定是“无尽黄泉”四个大字，落款是黄泉之主的名字。

在整个黄泉，这个令牌不过十个，没有人会胆大包天做个假的，尤其是当那三个男人身后出现了一位女子时，白衣鬼差就明白这些人不是他能过问的了。

那女人穿着一身黑衣，宽大的裙摆上绘着白色的曼陀罗花，坦着的领口可以看到她如玉一般的胸前纹着一只展翅的黑蝴蝶，她脖颈修长，耳边的碎发随风浮动，鬓边的发簪缀着长长的黑色流苏，正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摇晃，右眼底一颗小小的泪痣妩媚十足，可她双眸清冷，好似这世间万物都难以入她的眼，入她的心。

这样的女人，整个黄泉只有一个，是他这种无常司的小鬼差平日根本见不到的。他不知道为何这位大人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可他知道只要她出现，那便是一等一的差事，别说过问了，打听都打听不得。

但他止不住好奇的心，于是收了手里的竹简，悄悄往他们消失的巷子口掠去。

“是这里吗？”瘦高的少年问道。

挎刀男子点了下头，伸出脚踢开堆在一起的三具尸首，一个小小的身躯露了出来，是个不到六岁的女童。

“另一个呢？”少年揣着袖子，脑袋像拨浪鼓似的来回瞧着，不一会儿指着角落一个栽倒的木桶道：“这儿呢！快着点儿吧！再晚些老路可要把落桃酿的酒全都喝光啦！”

白衣男子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那黑衣女人，只见她右手持瓶左手拇指与中间二指指尖相对捏了个决，瓷瓶中一青一红两道微光冲出，青光飞快钻进了木桶，那红光却在女童头顶盘旋着不肯进去。

“去吧，你想知道的都会有答案，不然契约作废，你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白衣男子语气温和，仿佛在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话，那红光这才钻进了女童的身体中。

还魂？不是吧？那位大人什么时候改行了？可听那白衣男子的话又不像是还魂，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纵使好奇，他也不能再往前去了，不然人家一个不乐意告到无常司怎么办？主司大人因为列国之间战事不断亡魂过多，无常司人手不够害得他堂堂主司亲自上阵，所以最近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他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触了主司的霉头。

想到这里，白衣鬼差后退一步，还是躲着点儿吧！

“老魏！你干啥呢？”远处一个黑衣鬼差喊道：“又他娘的偷懒是吧？这么多魂你他娘的指望老子自己收？还不快回来！”

“喊啥喊，我歇一会儿不行？”可当白衣鬼差再回头的时候，那位大人和三个男子全都不见了，倒是那女童动了一下，抹了一把头上的血坐了起来。

“华年……”那女童怔怔地念叨着谁的名字，随即慌张起来，她疯了似的推开四周的尸体，边推边撕心裂肺地喊道：“华年！华年！”

不远处的木桶终于晃了一下，女童连忙扑了过去，用力推着木桶，可那木桶又大又重，桶口紧紧贴着墙，连个缝隙都没留下，女童脏兮兮的小手被桶上突起的铁片划出了好大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流了出来，可她像不知道疼似的，仍旧咬着牙奋力推着木桶。

白衣鬼差想起了自己生前来不及抱一抱的小女儿，叹了口气，他腾空飞起在那木桶另一侧踹了一脚，然后飞身离开继续收魂去了。

再不回去那黑竹竿子又要骂人了，至于这孩子，他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能掺合什么？反正是大人们的差事，就让她听天由命吧！

木桶滚动几圈终于露出了桶口，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出来，又是个小丫头，不过比头一个年纪小些，一张小脸已经哭花了，下巴上好大一块淤青，小腿上拇指长的口子血已经干透了，两个小姑娘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锦瑟姐姐！我以为我要死了！”

“不会的，爹娘把我们卖给胡三都没死，现在也不会死的！”

“可是，可是姐姐我好怕！”小丫头往女童怀里钻了钻，抱着她抽哒起来。

“华年，别害怕，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知道吗？”

“嗯！知道了！华年听姐姐的话，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嗯，永远都不分开！”女童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又擦干自己的眼泪鼻涕，她看着巷子里遍地的尸体倒不觉得害怕，只是有些茫然。

天快黑了，宋国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士兵还在城中，她必须尽快找个地方藏身。

女童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脑袋，光藏起来还不行，还得找点吃的填饱肚子才行。自从她和华年一道被各自的爹娘卖给胡三后，每天两个人只能分到一个馒头。现在胡三死了，她们自由了，一定要好好吃一顿然后睡一觉，等着明天的太阳升起，两个人一起逃出项城，逃到都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