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小通带着食盒到心鉴斋的时候,还初先生早已等候多时了。元默端坐在老师旁边,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
还初先生已年近八旬,须发全白了,相貌与当年张初见他那年变化不大,脸色却是愈发的好,一见张又端着好吃的进来,笑的胡须飘动,连声说:“好香!小五,快、快端出来给为师品尝。”
“是,师傅。”张把几道菜摆在了桌上,还初先生食指大动,拿起筷子,一阵风卷残云。张嘴上劝着老师慢些吃,手里拿着筷子帮老师布菜,心中却想着,这么个名动天下的文坛宗师,怎么一见到好吃的,什么宗师形象都没有。
一边的元默吃的倒很优雅,一口一口的慢慢咀嚼,时不时还瞟张几眼。
一会儿功夫,还初先生吃饱了,擦擦嘴,坐在那里打着饱嗝。张让小通和老师的随从把桌子收拾完毕后,给大家煮了茶,陪着师傅闲聊消食。张想起李东阳的嘱托,试探地开口,
“师傅,四师兄今天来信了...”
还初先生半眯着眼睛,慢悠悠地答道,“嗯,看了。”
“哦,那个,师傅,师兄的信中说,他有个好友仰慕您的大名,尤其崇拜您的书法真迹,这几日要来书院拜见您老人家呢!师兄的好友,想必也是饱学之士啊。”
还初先生的眼睛蓦然睁开,看了张一眼后,目光变得深远起来,
“东阳入世这几年,性子变了不少啊。”
张马上自豪地说,“嗯嗯,可不是嘛,三师兄现在可是变得越来越厉害了。听说,就连当今皇上都夸东阳师兄是当世才子呢!而且最近又升官了,好像被派去教太子读书呢...”
张滔滔不绝地夸着东阳师兄,元默在旁边默不作声,低眉顺眼地陪着师傅喝着茶,张嘴上说着,心中暗自腹诽元默在老师面前特别能装乖。
张夸完一通李东阳,见师傅没什么反应,仍是半眯着眼睛,心中想着三师兄替好友求字之事八成是没戏了。顿觉口渴,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茶。
这时,还初先生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既然要来客人,也须有待客之道,山中食物短缺,恐怕怠慢了客人啊。”
张心想,就咱们那大厨房的食材和厨师们的厨艺都可以开大饭馆了,还食物短缺......
“小五,你明天下山去采买一些食材,像这个城里多福楼的三酿酱鸭、焖酥鱼,多馨园的秘制猪手...让为师品鉴一二,看看哪些菜招待客人更为妥当。”
张愣了愣,书院生活日用的采买,一直都是大师兄卢胆镜的大徒弟何正峰在负责,怎么让她去了呢?再细一听,诶?师傅,您这品鉴一二的菜怎么都是您平时在山上总跟我们提起的城中美食啊...
元默在旁边给了张一个眼色,张会意地赶紧陪着笑,轻声道,
“老师,放心,徒儿明日一定将‘招待客人’的三酿酱鸭、焖酥鱼、多馨园的秘制猪手带回来。”
“好,时候不早,你们各自回去休息吧。”
张与元默起身告辞了师傅。二人离开了心鉴斋,沿着书院内的小径向着居处散步,后面不远处跟着小通。今天的元默出奇地安静,闷闷地走着,张心中盘算如何帮助东阳师兄那位朋友求字之事,也没有说话。
走了一会儿,元默突然开口问道,“三师兄那个朋友要来书院的事,是他在信里让你帮忙的吧?”
张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师兄在信里是怎么说的?”元默的语气很反常地认真。
张看他的样子颇为严肃,便懒洋洋地答道,“东阳师兄让我想办法助那人得到师傅的题字。”
元默眼眸内掠过一丝了然的神色,“恐怕不是题字那么简单......听说,三师兄这几年在朝中做官,做的并不是很顺,最近做了东宫的讲学官,怕是要走捷径,涉入到皇权之争了。”
“争什么?!我不清楚啊,他很少在信里跟我说他在朝廷的事情,你知道,那些事,我都不感兴趣,我与师兄通信都聊些书院和京城的趣事。”
元默看了看她,又抬头望了望天,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希望书院这一片干净的乐土不要被玷污。”
“啊?你说什么?”张没听明白。
“没什么?”
“哼!老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张白了一眼元默,心中暗想,这厮经常被师傅称为百年难得一遇的逸才,文采卓越,武艺又高,还兼通兵法谋略。可却窝在书院里,顶多前院哪位老师临时有事,他给弟子代代课而已。也不知道学那么多本领干什么用?想到这里,竟脱口而出:“元默,你没有想过跟三师兄一样入世吗?也做出一番光宗耀祖的事业吗?”
“入世吗??”元默猛地扭头看向张,眸光微闪,似乎在思索什么?英俊的脸庞在月光下映上一层银色,张心中暗骂,老天竟给这不要脸的元默这么好的一副样貌,以后不知道要欺骗多少单纯的少女。
“儿,你希望我入世,做出一番大事业吗?”元默的声音突然出奇的温柔起来,这些年,因为女扮男装,在书院里,师傅、师兄都小五小五的叫,其他弟子也是尊敬的喊一声五师叔或小师叔。元默,今天突然唤出儿,张差点没被自己绊一跤,竟结巴起来,
“关...关我什么事?哼,你就算入世,也...也肯定没有三师兄厉害。”
元默一听脸色瞬间被气紫,指着她,“你”
憋了半天,他突然笑了出来,笑了许久,笑的张莫名其妙。
元默终于停住笑转过头,眼眸金华流光,仿佛夜色中的星子,慢悠悠地说,“入不入世的,我没放在心上,仕途对我来说如浮云般无趣乏味,我的祖宗也肯本不需要我来光耀。况且,你还在这里!”
“我?!”张愣愣地看着这样元默。
“对呀,就是你!在书院每日气你,乃是我人生最大乐事,我离开书院了,谁来气你?”说完就跑开了。
“你,气死我了,元默你别跑!”张反应过来又被耍,赶紧追打了过去。
过了好多年,张再次回忆起那个晚上的对话时,才知道元默说的这片干净的乐土有多珍贵,也了解了他为什么想守护这片乐土。
隔日清晨卯时不到,张就起床收拾妥当,束好头发用网巾罩住,换上一身藏青色的摺子衣,穿戴整齐后下了山,还未到晌午就到了山下的遵化县城,张想着已有快一月未见舅舅、舅母,便先去了城南的舅舅金诚家,到了舅舅家,张推开门进了院子,发现只有舅母鲁巧娘一人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工具正专心在一个物件上敲敲打打,都没有发现院内进人。
“舅母,我回来了!”张开心的喊道。
舅母一扭头,一见是张,顿时眉开眼笑,“呦,儿回来了?”,
“嗯,师傅让我下山办事,顺便看看舅舅舅母,舅母,我舅舅呢?”
“你舅舅去县衙了,最近县里出了大案子,你舅舅忙了好几天了,今天一大早又去县衙了。儿,你快进屋,舅妈先把手里的活做完。”
张看着鲁巧娘眼前这个直径三尺左右的物件,惊奇问道。“您这又在制作什么神兵利器啊?需要儿帮忙吗?”
“呵呵,这个可是一个好东西,舅妈琢磨好几年了,先保密,等做成了,我再告诉你,你饿不饿?舅母等会给你做饭去?”
张见舅母忙的满头大汗,还要给她做饭,赶忙阻止她说,“舅妈不用,我陪你一会儿就得去给师傅办事,晌午不在家吃了。”
鲁巧娘见张执意不在家中吃饭,也没有强留她,临走时非又给塞了几两碎银子,让她中午去酒楼吃顿好的。张推辞不过,只得接过银子。
张告别了舅母,走在大街上,各种商贩叫卖的声音不断传来。张边走边想着舅母塞给她银子的事,不觉好笑。听书院里年纪比较大的老师说,他师傅还初先生曾经救过先帝,先帝把雾灵山方圆几百里的土地都赐予了师傅,又赐了不少金银,师傅把土地分给附近的百姓,金银本想也赠与百姓,当时卢师兄极力劝阻说,书院正常维持需要钱财,学生交的微薄学费根本不够打理书院,才打消念头。这几十年来,卢师兄除了管理书院事务,经商理财也是把好手,当年金银不知已翻了多少倍。所以重点就是师傅很有钱!很有钱!
平日在书院,张年龄虽小,辈分却高,光书院每月给张发的例银就有二十两,还不算师傅逢年过节给包的红包。这些银子,张平时也无处可花,一部分让舅母以舅舅的名义捎给了兴济的父母,因父母不知她在玄微书院读书之事,所以只好以舅舅的名义给银子。一部分给了舅母补贴家用,自己只留了极少一部分留作零花。
舅母常常叹着气说张的命好,别人花银子去读书,她读书却赚银子。张每次听到这话总是笑着回道:“是是是,我的命是极好的,母亲曾经告诉我,她怀我时,梦见了月亮钻进她的肚子里,所以阿爹给我起名叫儿。”每次舅母都被张逗着笑不过气来。
一会儿功夫,张走到了城中最有名的多福楼前,这里的三酿酱鸭、焖酥鱼是还初先生的最爱吃的,刚要进楼,突然有个响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张少爷吗?”
张一转头,是一个五旬老者,身穿灰布短衫,腰间别着烟斗,肩上扛着扁担,正憨笑着望着张。
“赵老爹,怎么是你?”原来是雾灵山下的赵家村的村民赵老爹,当年还初先生把土地分给了附近的百姓后,百姓们感念先生的恩德,经常给书院送一些粮食和新鲜蔬果,先生也吩咐弟子定期给几个村子里的孤寡老人送些钱物度日。几十年来,书院与山下村民的关系非常融洽。张经常去山下村庄玩耍,与村民十分的熟识。
“老汉去县城里买些东西,我儿媳妇这几天要生娃了,儿子照顾儿媳妇,出不来,张少爷,你去年给村里造的两头木头牛可顶用了呢,这刚开春,家家种田全靠它,可是最近两头牛坏掉了,它们不走道了。老汉本想去书院找您,正好今日碰上了少爷,您有空能给修修不?现在农忙,大家都忙着种地,时间紧呐!”
原来张见村子里春忙时,种地人手不够,效率还低,便突发奇想,多次请教舅妈后,做了两台木制牛送给村里,去年播种的效果极好,没想到今年竟然二个都坏了,忙说,“好好好,赵老爹,你别急,这几天抽空就过去看看。”
赵老爹连声感谢后,便急冲冲地离开了。
张转身进了多福楼,在店小二的引领下,上了二楼,二楼的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客人,她寻了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下,店小二堆着笑脸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