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帝宫,白日的辉煌都沉淀为了迷惘。
琉璃红墙的宫道蜿蜒,尽头湮没在黑暗里,仿佛吞噬人心的兽,罪孽和荣耀都迷了路。
坤宁宫掌事姑姑,迟春,走在这片迷宫中,呼呼风雪敲打她手中宫灯,橘灯晦暗,雪地里的一串印窝子最终停在某处。
她伸手,拂去宫灯琉璃罩上的积雪,光晕顿时亮了几分,映出前方候她许久的一抹倩影。
迟春低头,俯身,一福:“霞姑娘。”
正是东宫掌事姑姑,罗霞。
于是这个礼就有些古怪了。
迟春事坤宁宫,乃是皇后所居,高东宫一头,按照规矩,罗霞应向她行礼。如今,迟春倒低了头,眼角眉梢带了隐隐的尊敬。
罗霞搓着冻红的手,呼出一缕白气儿:“我查过宫禁,你前些天晚上,独自出了宫……并且,盛京中前朝旧人不少,我听到风声儿,薛高雁回来了……你去见他了吧?”
迟春眸色一闪:“姑姑虽是东宫掌事,但说到底,和小女一样,都是做奴才的。却对所有宫人出入宫禁了如指掌。不愧是……”
迟春顿了顿,似笑非笑:“该叫您罗霞,还是洛霞?”
洛。
这个曾经引领风云变幻的姓,已经成了新王朝的禁忌,那一个时代的光耀和挣扎,都随着国子监那个洛姓夫子,被埋入了地下。
洛氏遗孤,两朝如梦,霞光犹照故人归。
“尉迟春,你我就不必客套了。”罗霞淡淡道,“你爹追随我爹,拱卫萧周,支持变法,如今又同在一处挣生活。于昨于今的交情,怎么,还不说实话么?”
“是否去见了薛高雁么?”迟春掩唇笑,漫天飞雪仿佛落入了她眸底,发凉,“这个答案,对姑娘您重要么?”
罗霞微微眯了眼:“薛高雁已经不是当年的薛高雁了。你别因了旧日的情分,跟着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迟春眉梢一挑,眸底的敬意逐渐僵硬:“傻?呵,难道若姑娘这般,前朝的事忘了光,如今识时务,尽心尽力做赵家的奴才,才是真聪明人么……”
“你懂什么!”罗霞猛地打断迟春的话,惯来沉稳的脸,发青,“我洛家坚守的东西……”
“比洛氏的覆灭,族亲的性命,东周的旧恩,都还重要么?”迟春也猝然打断罗霞的话,含怒的质问,带了不解。
罗霞一愣,忽的笑了,笑得泪都下来了。
“是。如同你脚下这片土地,和你头顶的星空。”
在那一瞬间,那女子,虽身处黑夜,却如在最盛的光中。
……
爹爹将江山如画刀交给她时,她才十几岁,还以为这刀是拿来切麦芽糖的。
“霞儿,这刀,拿好了。比你命都重要。”
她迷茫的看向小刀,赤金烙出五个小字:江山如画刀。字下一枚红泥印:太祖皇帝藏。
东周开国皇帝,周太祖。
她一唬,小手攥得抖:“竟然是天家至宝,代代相传的太祖之刀?爹爹,为什么会在您手中?”
“圣人授我太师之位,主导变法时,便将刀赐给了我。如今,爹爹把刀给你。记住,这把刀的用途。”爹爹语调忽的加重,将她的小手和刀一起握住,握得太紧,发抖起来。
“江山如画刀,代表太祖皇帝亲临,可诛奸臣,可斩昏君!为民生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臣,诛,君,亦斩。
她小脸都白起来:“弑君?呀,霞儿不要!!”
然而,爹爹却死死的拉住她的小手,不让她把刀扔回来,然后自己也红了眼眶。
“爹,陪不了你长大了……不久后的将来,你会失去爹爹,失去族亲,甚至失去你引以为傲的洛姓,但是,你那么小,他们会放过你,让你活下来……”
“霞儿不要爹爹走!谁都不许走!哪儿都不许去!”她哭喊着打断话头,浑身筛子般的抖起来。
爹爹心痛的抱住她,泪也下来了,亲口对幼女说出这些话,是对一个父亲最重的酷刑。
“霞儿乖,乖……听爹爹说:没有一个人后悔,这是洛氏选择的路。受这顶正一品官帽时,我们就预见了结局……然而,还是要往前去,飞蛾扑火,只要火在,便誓死不悔。”
她懵了,惨白的小脸努力学做个乖孩子,咬泪点头。
“好,霞儿乖,听爹爹话……霞儿要做什么么?”
爹爹帮她把泪抹去,自己却也跟着流:“……到那时,不要成为复仇者,去成为见证者吧。”
“见证者?”她泪流得愈凶,每一句话的分量,都要把她稚嫩的骨压碎了。
爹爹溜出来的白发如蓬,在风中乱飞,眸底有慈爱有不忍有愧疚,却独独没有后悔。
已矢志去往绝路,便斩断所有退路。
“用你自己的眼睛,近些,再近些,去看看这片土地新的王,是否为民生立命,去看看这片星空下的国度,是否为万世开太平。”
她抹了把泪,懵懂未明。
“若是?”
“则成为一名普通的子民吧。”
“若否?”
“则以太祖之名,诛昏君无道吧。”
……
夜色中风雪愈大,冻得罗霞浑身僵起来,然而她指尖碰到贴身某处,滚烫得,却似燃了火。
江山如画刀。
从那时起,她就从未离身,带着洛氏的坚守,和这个王朝开国之君的赐权,从很多人的众星拱月,走到了一个人的今天。
迷失过沧海桑田,泪尽过国仇家恨,这一柄刀的刀光,始终为她映亮该去的路。
她庆幸啊,三年了,痛,恨,无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的暗夜,终于尽了。
她看到内心长庚之明的那天,她终于选择,成为了一名见证者。
罗霞攥紧了如同另一个她的刀,深深看向了迟春,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为民生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我洛氏坚守的,一直都是哪怕献上整个家族,都要去如飞蛾扑火的,江山如画。”
迟春低下头,眼眸在风雪里失焦,自嘲的一笑。
“霞姑娘,当年,洛氏大案,我哥因五陵社一事,被赵家判罪,斩首于午门。当时,我藏在百姓里,眼睁睁地看着……哥哥的血溅在我脸上,热的,又冷……”
女子顿了顿,齿关节狠狠一咬:“我尉迟春不是甚有出息的人,最想求的东西,无非是活下来。但是,如能在这之外,还能有点力气……身为尉迟的遗孤,尉迟季的妹妹,谁还没能有点不甘呢?”
罗霞眉尖蹙起,世人那么多路,每一条都荒唐,又每一条,都山海无可阻。
悲欣交集不足道也,临了头,但求一场功德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