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刮过盛京的风带了熏,帝宫的莲荷打着朵儿,蓄势待发。
赵胤头戴冕旒,身着吉服,威严凛凛的端坐金銮,赵熙行铺开蝉宣磨开彩墨,线条在笔端勾勒出西周的君王。
“像么?”赵胤捶了捶腰,问画画的东宫。
“父皇真龙之姿,儿千万不能描其一。”赵熙行停笔,起身,恭敬道。
话是极好听的,规矩也是极君臣的。
赵胤眸色一沉:“世人皆赞东宫恭敏端肃,君子六艺,琴棋书画,也是无一不精。总之十全之人,无愧于圣人二字……让圣人为朕画像,委屈你了。”
“儿臣不敢!能以笔下丹青描父皇圣姿,是儿臣之幸,素昧为荣也!”
赵熙行扑通一声跪下,头磕在金砖地面上,两爿素袖铺陈开,一丝褶儿都没有。
这番挑不出半厘错的仪态落入赵胤眸底,激起了淡淡的厌恶。
这般做派和应答,和朝堂上的臣子一模一样,小心翼翼地怕掉了脑袋,也和折子上的美言一模一样,什么都往天上夸。
客气,完美,疏离。
赵胤觉得一股闷气,堵得心里塞,冷笑:“东宫总是克己守礼,令人佩服啊。”
挖苦的话,让赵熙行的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也是极快,就恢复了从容的神色,垂头请罪。
“儿臣不敢。”
面前的男子和画上的人一样,美得不沾尘,却也没有一点人气味儿。
赵胤火气嗡嗡往脑门冲,胸口一阵钝痛,甜腥味就涌上了喉咙。
他尽力咽了咽,下意识伸手去,想招十步之外跪着的男子,让他再近一点,却只抓回来一团金碧辉煌的冷雾。
美好又冰冷。
明明那是他儿子。却触碰不到。
赵胤突然想知道,这样的“圣人”,是如何能在那日解下金冠,只为了说一句,“若是东宫不能选其属心之人,则庶民赵熙行,就无所谓了吧”。
决绝,又眼眸炽热。
那一刻,赵胤看到了乘风郎,他记忆中那个能把羊皮球提到帝宫房顶去的儿子。
程英嘤。
赵胤心底划过这个名字,各种不是滋味,喉咙里的甜腥味愈浓了。
“不敢?”赵胤咬出这个名字,噙了分涩意,“若悯徳皇后在此,尔还有什么不敢。”
赵熙行微微一愣。似乎有些诧异赵胤突然提到程英嘤。
见到男子反应,赵胤一声冷笑:“怎么,哪怕朕说过除保她一条命,多的事朕不允许,尔……有过不敢么?”
赵熙行沉默。指尖轻轻在缃袍里攥紧。
“你都要迎娶银丫头了,还和她众目睽睽之下拉拉扯扯,如今传得九州风雨。”赵胤语调愈寒,一字一顿,“东宫,出息了。”
赵熙行深吸一口气,眸底蹭地点燃了两星火,没有任何辩解,也没有任何掩饰。
赵胤从没见过的,热烈的倔强的鲜活的,陌生。
“是,是出息了,连朕这个当老子的,都降不住你了!”
赵胤重重一拍玉案,低低怒吼,旋即就被喉咙里的甜腥,呛得猛烈咳嗽。
程英嘤倒是降得住你。
接下来的这句话,赵胤没有说出来。甚至他庆幸咽了回去,否则为君为父的老脸,真得不知往哪儿放了。
“父皇息怒。儿臣不孝,自知罪不可恕。”赵熙行下意识抬起手,想要为发鬓飘雪的男子拍拍背,让他好受些。
那一瞬间,赵胤的眸微微一亮。
然而,赵熙行又兀地顿住。缩回手,恪守着君臣的距离,远远道:“请父皇保重龙体!儿臣立马宣御医,为父皇诊治!来人!”
咚,赵胤的心沉到了谷底。
“不用了!迟早被你这个不孝子气死,还宣御医作甚!!跪安!!!”
赵胤冷笑,别过头去不再看赵熙行,只暗暗的用罗帕擦去唇角的血,并未让后者瞧见。
赵熙行眸暗。在原地僵了会儿,见赵胤始终不回头,只得行礼辞去,连他半路觉得不对劲想折回去瞧瞧,都被心底一个声音劝了回去。
圣人已旨跪安。无召擅入,恐厌。
于是折回来的缃色鞋履收了回去,消失在宫道尽头。
于是赵胤在金殿里等得头都僵了,也没听见期望的那个声音。
“父皇!父皇您怎么样了?”
没有行礼,没有请罪,也没有跟奏折子似的好听话。
就这么冒冒失失的一句。
良久的寂静。春光映出金殿明灭,剪出赵胤一个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都是茶壶倒不出汤圆的性子,凑一块了,得如何是好?”
随着略带戏谑的叹息,罗霞从屏风后转出来,将手里的药碗放到赵胤面前,为他拍了拍背。
“赵大郎,把药喝了吧。”罗霞轻蹙了眉,有无奈,有心疼,“按理说父子该是最体己的人,可你们俩,怎隔了座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