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什么路,厄洛丝】
厄洛丝抬起无神的眼瞳,那是一双燃尽了光芒以后的眼睛,淡淡的褐色在其中流转着泛出黯淡的光。
【你是女孩,妈妈不希望你过得太辛苦,但你如果想要执着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话......妈妈愿意支持你】
那是记忆里的画面,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眼前浮现的光景骤然消逝,只留下万千白色的浮沫,携着泡影逝去。
她侧过头,却发现黎明的光华悄然而至,而空气寒冷得让人想要发抖,片片雪花从天极降下,分不清到底是北海的冰尘还是真正的雪。
厄洛丝想要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可浑身上下都使不出任何力气,她垂下眼,才发现自己腰部以下的身子已经不见了,冰霜冻结了她的腰肢,点点冰寒从血脉里涌上来,仿佛要将整具身子都化作冰块,她笑了笑,回过头,发现自己正倚在利维坦的头上,巨妖金色的竖瞳紧闭,触须断裂,就像节肢动物一样杂乱无序地弹动,她收回视线,看到自己周身还隐约回荡着昏蓝色的气泡……那是北海魔力的形状。
身体自腰间被整齐地切断的那一瞬间,她的眼中还残留着影子。
数不尽的荆棘之种在虚空中从星星点点的颗粒中绽放,巨大的花冠之下生长出粗壮的枝丫,冰霜在风潮的漩涡中澎湃着破碎,数不尽的冰刺彼此构造成为横跨了天际的横索,而侧面却薄到了人间的极致,仿佛只是成为了一个概念,横索携着巨大的压力勒断了利维坦的身体,紧接着冰点携着空气迸裂,如雷霆般炸响,在利维坦周围化作万千锋锐的冰刃,使得巨妖吃痛哀嚎,最终那极薄的冰面,贯穿并撕裂了巨妖全部的骸骨。
包括她的身体。
厄洛丝动了动手掌,却看到阵阵细烟正从自己指间开始朝着上空挥发,那是数不尽的魔力,是已经不再能被称之为人的她的身体构成,她是贤者,也是巨妖,更是魔力的构造体。
倒是可惜了那个作为利维坦复活基体而死的女孩。
她很喜欢那个女孩,真的很喜欢,所以她才会选中那个女孩成为自己爱人复活的基体。
西泽他们知道很多东西,唯独没有想到厄洛丝早就有所准备,先是让利维坦寄宿在芙蕾米娅体内静静等待成熟的那天,而后就是早就缔结的圣爱之约。
王都众人一直都很迷惑为什么芙蕾米娅区区一个没落贵族之女居然能得到厄洛丝的喜爱,而且倍受宠幸。
原因其实只是因为她要死了而已,死在很多年后,无论她是怎样的心情。
芙蕾米娅啊......
她有些感慨地回想着那甜美少女的面容,嘴角露出了一抹自然的微笑。
因为芙蕾米娅真的很漂亮。
她忽然回忆起那是很多年前,那时候她刚刚从血潭里走出来,面对着陌生的世界只觉得孤独,伦瑟笨拙地想要讨好她,他的妻子沐恩也对厄洛丝很温柔,但厄洛丝却始终没能接纳他们。
忽然有一天伦瑟从很远的地方回到家里抱着她说:“厄洛丝,我们要走了。”
“走?”厄洛丝茫然地问,“去哪?”
“很多地方都可以去……但我们要去的地方叫漆泽。”
那时的漆泽只是一片群岛。
她在那时还不知道就在自己踏上漆泽土地的一瞬间她就是漆泽的王女,她在那时还不知道外面还在经历所谓的混沌时代,她在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神明之下的最强人类。
她在那时只感觉这个新世界陌生又恐惧。
而且很冷。
后来某天,伦瑟带她到了建好的巨城塞万中,她好奇地看着四周,感觉每个人都在看着自己。那些视线复杂错乱,有羡慕,有嫉妒,有希望,有爱意,还有……欲望。
那天伦瑟坐在高大的青铜王座之上,众神自天极而来,带下无尽的光明,为这人类皇帝加冕。
伦瑟静静地看着他们。
厄洛丝是除了加冕的那个神明以外距离伦瑟最近的【人】。
她也距离神明非常之近。
所以她看到伦瑟脸上毫无敬意,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瞳中甚至泛着骇人的寒气,厄洛丝从未见过伦瑟做出过这种表情。
她害怕地转移视线,却又听到神明悄悄轻声地对伦瑟说了什么:“你这个【怪物】居然成为了人类的皇帝,不知道你死去的那天他们会如何纪念你呢?”
伦瑟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愈发冰冷,那股寒霜的杀意仿佛就要化为实质,从瞳孔中溢出。
而后神明浮于半空,轻轻地微笑。
于是欢呼声便如海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在那海潮中,厄洛丝仿佛站在礁石上,承受着海潮的激荡,却又无比坚定。
自己的父亲是怪物,从那时起厄洛丝就牢记住了这件事。
自己的父亲是怪物,所以自己也是怪物。
她如此坚信着。
因为神明所说的怎么会错呢?
仔细想想的话,对伦瑟的叛逆之心也是从那时开始滋生的吧。
从那以后,厄洛丝亲眼见证了许多,她看着多梅甘尔出入自己家的大门,她看着年轻的文科威尔意气风发地和伦瑟搂着肩膀畅饮而其实后者以前也和他的祖父这么称兄道弟过,她看着炼金术师们一步步成为整个王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看着伦瑟一剑劈开了整个北海......
但她只觉得伦瑟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
“厄洛丝,你以后是要成为皇帝的啊,”他总是这么说着,却又在每次说完后打着哈哈挠挠头,“好奇怪啊,我在说什么......”
并不是女孩子不能成为皇帝。
而是漆泽国的皇帝需要承受太多东西。
那些东西就是世界之重。
皇帝是整个世界的未来。
可惜厄洛丝并不知道这些。
她只觉得是伦瑟不想让自己这个并没有继承多少迈尔斯家血脉的女孩得到一切。
于是对伦瑟的叛逆之心空前地扩大。
无数人都来讨好这位皇女,可厄洛丝看着他们,心底只余厌恶。
几年后的某天,已经出落为一名漂亮少女的她,在深夜的黎明之前自己前往北海之山,想要看看北海的日出。
虽然伦瑟不允许其他人学习魔法,但对于她这样一个魔法天赋出众的女儿,伦瑟选择了默认,毕竟这位父亲本身对自己女儿就怀着深刻的愧疚。
所以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海滩边。
一摊篝火在她身前静静燃烧。
而她永远忘不掉那一幕。
苍蓝色的月下,黑色的海面上,一头巨大的鱼形静静浮起,带着激烈的黑潮,漩涡湍急,天空隐约掀起流云。
牠睁大了金色的双眸。
厄洛丝完全呆滞了,因为她认出了那是逃窜的利维坦,原来牠一直以来都没有离开塞万。
巨妖没有多加在意厄洛丝,似乎只是进行一次短暂的换气而已。
双目悄然闭合,牠带着剧烈的风浪,再度沉入水底。
在巨妖沉入水中消失以后,厄洛丝感觉到了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在心底滋生蔓延。
那是名为空旷的孤独。
那是人最致命的病症。
于是她大声地呼唤着,用魔力拼凑成残缺的断章,笨拙地向着深海传递着自己的温度。
时间过了很久,也许是几个小时,又也许是几分钟。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断章已然石沉大海,准备将一切都当作一场梦境的时候。
那黑影又缓缓在海下浮现了出来。
巨大的金色竖瞳睁开,紧紧地盯着她,好像是在判断这个奇怪的人类到底在做什么。
厄洛丝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会招致对方的好感,还是会在确认过伦瑟不在以后被对方一口吞噬。
过了一会儿,鱼形缓缓沉入水底。
厄洛丝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远方的海中忽然走出一个身不着衣的俏丽女子,她浑身白皙如玉,胸前有着一对傲人的山峰。
以及一头如夜空般的黑发。
她朝着厄洛丝走了过来。
而后对着目瞪口呆的同时还满脸秀红的厄洛丝轻声地说:“你......的......魔力,好......小......”
她说着蹩脚的话,那是奇怪的语言,似是在直接与厄洛丝的思维对话,但她还是说的很蹩脚,像是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一样。
她说:“我......差点没......听到......”
那是一张绝美的脸,让人看见就忍不住为之沉沦。
于是厄洛丝就此认识了新的朋友。
漆泽王女唯一的朋友,居然是一头深海的怪物。
在那以后的每天晚上厄洛丝都会悄悄和女子模样的怪物见面。
她渐渐知道了从父亲手下逃脱的这只怪物名叫利维坦,利维坦曾经有一个朋友叫莲娜,可很多年前莲娜就再也没回来,听说莲娜有丈夫了,丈夫的名字叫......
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多。
厄洛丝却也愿意去听,去了解她的这些事。
因为那都是上个时代的故事,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只是风尘里的回忆。
但情愫确实是在一点点地滋生,就像渗入身体的痒,她想触碰那种感觉,她想得到那种感觉。
终于在某天,她在月下拥抱了利维坦。
对方的身体冰凉,就像父亲的那把寒铁。
她们在海边相爱,在月下一次次地陷入激烈的爱潮。
利维坦轻轻地吻住她的红唇。
厄洛丝得到了北海的力量。
世界变得昏沉,而后无比清晰。
她看到了北海上波澜清晰的起伏,她看到了深海渊底游动的诡物,她看到了伏在自己身上,满眼羞怯,嘴边拉出一条晶莹丝线的利维坦。
多梅甘尔的死讯传来,厄洛丝知道自己苦苦等待的时机到了。
她在皇宫中对伦瑟进行了一场刺杀。
亦或者不是一场刺杀,而是北海之女对漆泽之王的决斗。
就连伦瑟都不得不承认北海力量的强大。
他骄傲一生,最后却倒在了女儿的剑下,这是被埋藏在漆泽黑暗历史中最大的笑话。
她将那把吞噬生命之刃捅进伦瑟的手臂,后者并没有第一时间死去,而是慢慢变得枯萎,他诧异地看着厄洛丝,说我是你的父亲。
厄洛丝说是啊,但你不是我的朋友。
伦瑟死后,一个由找具人类身体给予利维坦休养,到从轮亥手里拿回干骨的计划,就此被拨动了第一颗齿轮。
只需要成为贤者就能正式成为轮亥眼中的威胁,哪怕想要对她发起战火也需要思虑几分,二人从此就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这就是一切。
过去的画面在厄洛丝眼前快速地闪烁,而后被沉重的黑暗剥离。
她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里,她苦涩地摇了摇头,心想如果不是和自己相遇相识,利维坦也许还是一头深海的巨妖,在海中游荡,只需要避开轮亥诸神就还算得上自由。
也许孤独,但是还能活着。
现在她和她的爱人都要死了。
而现在她也终于明白啦......自己的存在就是错误,自己和利维坦的相识也是错误,她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她本就不该存在。
这位濒死的女孩倚靠在冰寒的尸骨上,卑微地低下了头,长久地忏悔。
“抱歉啦利维坦小姐,”厄洛丝低声地说,“等到了地狱里我再向你认真道歉吧。”
“不......厄洛丝......”她听到有熟悉的女声轻轻地对她说着什么。
一只冰凉的手掌放在她的额头上。
她抬起头,看到一双如星空般深邃的黑瞳。
那个女子迎着厄洛丝惊异的视线低下头来,缓缓吻住她的一只眼睛,过了很久她才直起身子,有些不舍地说:“抱歉,我可能要先走了。”
厄洛丝呆呆地,察觉到自己体内缓缓有热流再度涌动起来,抬起头,她看到利维坦的身影忽然开始变得虚幻,似乎是随着并不存在的风潮浮向了远方。
她慌忙地直起上半身,伸出手想要拉住利维坦的手掌。
“利维坦!”她大喊着,“回来!”
却只有一缕漆黑的发丝自空中坠下,轻轻绕在了厄洛丝的指间。
从那一瞬间起,厄洛丝的世界再也没有如此灰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