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平民也隐约察觉到了某些不妙,那些阴影里的怪物从角落里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上城区正中央,眼里都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塞万最近小雨连绵不断,浇湿了每一处屋檐和石板,黑袍和莱茵之主知道这是利维坦复苏的前兆,那巨大的怪物在深海里翻腾,腐朽的身躯不断被修复,在厄洛丝的帮助下这头怪物仿佛再度恢复了以前的活力,邪神自带的诡异之气干涉了整片区域的天气,所以整个王都才会被笼罩在这一片乌云下,无法脱离。
“时间不剩下多少了,”有人说,“再拖延下去的话厄洛丝就要成为真正的塞万之主了。”
余烬的吐息不断在空气里翻转,渐渐地平民们开始减少出门的次数,甚至不少人都试着搬出王都。
黑袍站在下城区一间屋子的屋檐上,目光紧紧地盯住远处上城区的那一片区域,那是皇室城堡,城堡上空是无尽的阴云,电芒在其中盛放闪烁,时而传来阵阵雷鸣。
“西泽还没回来吗?”他对女孩问。
“还没有,”女孩回答道,竖瞳却一直放在远处湛头的影子里,“也许我们失败了,我告诉过他不要被迷惑,可现在看上去里面的那些东西比我想的还要有诱惑力。”
“塞万之底,死亡之地,”黑袍耸了耸肩,“伦瑟先王也许早有安排,只是我不清楚,说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不知道伦瑟先王到底想不想要我们帮他的儿子夺回王位。”
“你在对一个死人追究答案?”女孩诧异地说。
“......抱歉,当我没说吧,”黑袍打了个哈哈,“但是还是觉得有些恐怖啊,伦瑟先王到底有没有料到如今的一切?”
“如果没有料到的话提古拉斯是不可能在西泽手里的,”女孩在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真不是什么好事,让人想起来就感觉浑身发凉。”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黑袍忽然说道,“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但我直到今天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厄洛丝会放弃一个成为贤者的机会,反而选择去修复一条巨妖的身子,而且是背着诸神。”
“是有些奇怪。”女孩附和了一声。
“就算利维坦复苏以后实力远超普通贤者,但厄洛丝又有什么必要顶着违抗诸神的名义去做这种事呢?”黑袍问,“老老实实成为贤者蜷缩在轮亥诸神手下,她不也照样是整个西方世界最强的皇帝吗?为什么偏偏要铤而走险,选择这种奇怪的道路?”
“......我不知道,”女孩垂下眼帘,说道,“你总不能指望一条蛇去理解人类的思想。”
“说的也是,”黑袍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女孩的脑袋,女孩顿时对他投来恶狠狠的视线,他毫不在意,继续在女孩灰色的发丝上揉搓了几下,转过身,走向另一个身披斗篷的女人。
“已经到时间了吗?”黑袍问。
“是了,”女人将腰间的长剑缓缓拔出几寸,将寒芒映照在大地上,她垂下眼帘,看着清冷的光,说道,“该走了。”
女孩静静地看着黑袍离开的背影,忽然说道:“我已经自由了哦!西泽那小子已经把我的项圈解开啦!所以现在我想去哪就去哪!”
黑袍背对着她摆了摆手,跟在女人后面渐渐消失在楼梯里:“说的没错,你已经可以走了,谢谢这么多天以来你的帮忙,现在你可以直接去下水道里操纵着你的身体离开了,这次事件以后估计利维坦也不敢轻易露头了,你就是北海一霸,给我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整个屋顶上只剩下女孩一个,她静静地站在屋檐边缘,鞋底有些湿滑,她忽然感觉那么没劲,于是干脆一屁股坐在上面,抓着手里的糖渍面包啃了起来,屋下的街道上忽然有行人注意到了她,于是连忙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这样太危险了让她快下去。
女孩看着这面色慌乱的男人,嘁了一声,将手里的面包直接丢了过去,行人被糖渍砸得迷了视线,当他怒吼一声把眼前的奶油抹了干净以后却发现,女孩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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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尔看着自己父亲在旅店的角落里忙活了半天,先是从柜台底下翻箱倒柜搜出来一堆好久没用的钱卡,全都塞给萝尔,嘴里嘟囔着什么你快把这些都收起来,这些钱卡注册时用的都是你的名字和血,无论到了哪个商会都好用,别嫌弃钱少,你爹这么多年一共也就攒了这么多,虽然真的算不上太富但好歹也是一般人安稳过完一辈子的水平,听你爹的,拿着这些卡离开去到边境的小郡里,最好是乡下,去买间农场,雇几个人打理就行,说实话丈夫这一块你爹没什么考量,不过对你好就行,你爹要求不高的,反正也没啥机会享清福。
说到这老板忍不住伸出手抹了抹眼睛,虽然这双眼睛早就流不出任何泪来但他还是觉得一阵发酸。
“真的,只要对你好,别让你受委屈,哪怕是个乡下穷小子都行,不过在结婚之前千万别给他发现你的资产,你爹害怕他们来是图你的钱......”
“父亲?”萝尔搂着夕兰,有些害怕地看着老板,“你究竟在说什么啊?从昨天开始你就不对劲,我上次问你那个人是谁你也没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今天开始我可能就得消失一会儿啦,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尽量回来的,”老板叹了口气说,“虽然很想和你一块走,但是一旦那件事成功了,所有和我有关系的人恐怕都逃不掉,无论跑到哪都没用,所以......”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这句【要么我死了,她就会放弃追杀和我有关的一切,要么她死了,变成一具尸体沉在北海下面】咽下肚子。
“我不明白,”萝尔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究竟要做什么?为什么忽然这样?我明天还要去上学呢!”
“上什么学,听我的,今天就走,”老板犹豫着,转过身对萝尔说,“只有你知道地窖在哪里,记住,地窖里的东西也全部都归你,今晚坐马车先离开王都,有可能的话最好去白石城,找一个叫诺尔斯的神父,他能安置好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就看你自己了。”
“我不明白,”萝尔越来越害怕了,在此之前的人生里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真切要和老板分离的感觉,就像再也不能见面,生死相隔,“父亲你到底在说什么?”
“别问了,萝尔,”老板沉沉地将双手放在萝尔的肩膀上,低声地说,“去做吧,去找一辆马车然后悄悄离开王都,这就是你现在该做的,记得地窖,等你将来真的出什么事了,吃不上饭,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了,可以去白石城问诺尔斯。”
他看向萝尔怀里满脸茫然的夕兰,轻轻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萝尔,照顾好夕兰,把她当成你的妹妹,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不明白,”萝尔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并不是忽然就变成了这样,”老板叹息道,“幕后的那人谋划了将近十年,最后才有了今天。”
“我知道你不是简简单单的旅店老板,”萝尔的眼里渐渐有泪花涌上来,“但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不要死......说着还挺简单的,”老板无奈地笑笑,“你这孩子早就猜到了?”
“我算过旅店的收入还有支出,你一直都在赔本还能攒钱,”萝尔用袖子擦擦眼泪,说,“我不想你死。”
“谁又想死呢?”老板叹了口气,伸出手给了萝尔一个大大的拥抱,“不过你老爹也活够啦,这么多年过去,感觉自己也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
他松开手,挠了挠头,勉强笑了一声:“不过以前也说不上有多年轻。”
这位老人低下头,看着自己养育这么多年的小女孩,忍不住欣慰地说:“谢谢你呀,小萝尔,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自己要变成什么样子了。”
真相只差了薄薄的一层纸,但萝尔却摇了摇头,对老板说:“不,我才是,如果没有父亲你的话,恐怕我现在即使能活下来也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
她打了个寒颤,对老板说:“你是最好的父亲,所以我不会离开你。”
老板的眼里似乎闪过了一缕情感,夕兰看着这两个人,渐渐明白了炼金三鬼之首消失的真相。
那一天炼金术师们的末日降临,大地崩坏无数炼金研究所被硬生生毁灭,地底涌出紫色的粘液和触手,古神在王都之夜里乱舞,炼金三鬼之首,克格纳斯原本要与厄洛丝决一死战,可就在末日关头他却在废墟里捡到了一个孩子。
原本属于炼金术师的尊严被抑制下去,为了让这女孩能活下去,作为炼金三鬼的克格纳斯彻底消失在了王都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上中城区交接边沿开了家旅店,成天只知道和自家女儿斗嘴取乐的老人。
为了让这孩子受到最好的教育,他甚至加入了莱茵河,以自己曾经的名声取得丰厚的报酬,这才得以让女孩一路以最优异的成绩从学院里毕业,最终才有机会站在都灵圣学院的门前。
“我可不是个合格的父亲,”老板笑着说,“你见过会吃铁块的父亲吗?”
他轻轻地在柜台上一拍,后者应声而碎,铁质的桌台变成数不清的铁片,他随手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咀嚼,牙齿和钢铁碰撞在一起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仅仅是看着这幅光景一般人就一定会大喊医生快叫医生,这男人是个疯子!
老板默默地咽下了嘴里的铁块,他张开嘴,示意这里面确确实实什么都没有剩下。
“明白了吗?”他对脸色发白的萝尔问。
可是萝尔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脸色一变,女孩松开夕兰,自己走到柜台前面,伸手抓起了一块铁片。
来不及阻止,老板想要抓住萝尔的手却只能看着她将铁片放进嘴里,仅仅是咀嚼第一口开始女孩的表情就开始变得痛苦,丝丝鲜血从她嘴角流下来,老板连忙跑过去拉开她的嘴唇一下子将血淋淋的铁片抓了出来,他看着女孩嘴里溃烂的伤口,心疼得要死:“你做什么啊!”
“我的父亲会吃铁块,”萝尔忍着痛,眼角泛起泪花,她竭力扯起嘴角,笑着说道,“我也会。”
“......”老板无声地搂紧了萝尔,“你这孩子真是疯了。”
“我没疯,”萝尔含糊不清地说,“我还能去写两套机械动力试卷答题。”
老板摸着萝尔的脑袋,用力搂住了这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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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茵之主扭过头对不断收拾东西的黑袍说:“你家西泽还没出来?”
“还没呢,”黑袍叹气说道,“不过总不能指望别人,偶尔自己也得出去拼一下命。”
“好事,”莱茵之主想了想说,“这下可能得发生一场血战了。”
“是啊,”黑袍握了握拳,感受到体内的某种力量在不断升腾翻滚,直至达到了某个阈值才停下,他沉闷地喘息,对老人说,“一切都是为了将窃贼从虚假的王座上拉下来。”
“就为了这样的目的,你们牺牲了这么多年的时间?”莱茵之主咂咂嘴,“我觉得不值。”
“说实话,我其实一开始也觉得不值,但现在想想这大概就是信仰吧,我们这些老东西,本来就该这么活着,要不是有这个目标撑着,现在都不知道混到哪里去了,”黑袍笑了笑说,“为了信仰而生,为了信仰而死,这也是一种活法。”
“我只想安安稳稳活着,度过接下来的这辈子,”莱茵之主说,“为了某个人拼上性命这种事我从没想过。”
“这就是为什么你那徒弟把你牙给打掉了?”黑袍问。
“这种丑事还是拜托你不要说了。”
“好的,好的。”
黑袍说。
“吾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