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外还是和以前一样。
空荡荡的街道,石板路的两边安置着特用的水道,雨水沿着水道流淌,他沿着路边走去,看见一处错乱的胡同,里面用些木板封住了一个洞口,其中堆满了杂物和垃圾,西泽笑了笑,因为他想起来这里可能就是当初言氏被恶婆抓进去的地方,用对方的说法,当初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现在西方已经这么危险了,路边随便冒出来一个乞丐都能把他阴一手,实在是大意。
西泽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而是撑着伞走向更远的地方。
湛头,河岸,长桥,上城区的路很快就被他走遍了,下水道他懒得再进去闲逛,因为里面还有一条蛇,那条蛇虽然对自己的态度很诡异,但毕竟是怪物,西泽不愿意去冒险用自己的生命去探查对方的心理。
他朝着中城区走去,一路上处处都透着回忆的古冷。
这里是和莎尔一起走过的地方,这里是和老师师兄一起逛祭典的地方,这里是和萝尔相遇的地方,这里是和......
他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伞下的世界阴暗而安全,他躲在伞下,雨再大也对他没有任何伤害。
这里是遭遇怪物的地方,这里是被怪物追赶的地方,这里是莎尔消失的地方,这里是......
西泽低着头,却看到一棵树正茂盛地生长在自己面前。
他哑然,发现这是自己那天逃进德赛尔家的地方。
“咦?”就在这时,一个老人的声音传过来,西泽转过头,发现门边多了一把撑起来的伞。
“你是?”伞被微微举起来,出现了一张老人的脸,他的表情带着些惊喜,还有些难以置信,“西泽吗?”
“......您是?”西泽犹豫了一下,因为他实在记不起自己和这个老人有什么瓜葛。
“我是谁不重要,”老人笑了笑,“我只是一介老朽,刚好从家主身边听说了你的一些消息而已。”
“家主是指安蕾?”西泽问。
“当然,”老人满脸欣然,“在下是塞伦·德赛尔,德赛尔家的管家老仆,也是两代家主的助手。”
“啊,明白了,”西泽恍然大悟,“你是从安蕾那听说和看到了我的一些信息?”
“是的,”塞伦躬下身行礼说,“我要再度为您表达自己的感谢,若是没有您给予的机会还有面子,我们德赛尔家绝无可能撑到今天。”
“没什么,”西泽淡淡地说,“而且这些也只是得归功于东方使者和卫斯理公爵而已。”
“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请您务必来进入府邸一趟,”塞伦笑着说,“我相信您会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西泽皱了皱眉,但好奇心还是上来了,况且难道他指的是研究笔记?
在同意之后,西泽收起伞,跟在塞伦身后踏进了德赛尔家的正门,这是他自从回到王都以来,第一次从正门受邀进入德赛尔家。
雨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响,塞伦推开门,这本该是一处无人的客厅,可此时,客厅一旁的沙发上却躺着一个女孩,她身上裹着毛毯,壁炉里还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女孩的金发如瀑布般从沙发边沿淌下,她枕着手臂,看上去就像画像里古美而富有韵味的少女。
“让您见笑了,我家的家主大人,”塞伦有些欣慰地说,“您应该是知道我家家主的那些事吧?”
“什么?”西泽转过头问。
“我家家主第一次缔结婚约的对象,是那位漆泽皇子,”塞伦低声地说着,而西泽则听得心头一紧,“最后这份婚约以那位皇子的去世而宣告结束,德赛尔家反而因为站错了队而被女皇打压......第二次缔结婚约的对象,则是她的堂兄,也就是那位学院中声名赫赫的莱斯。”
西泽点了点头,表面虽然看不出来,但心底他其实已经慌张得像个说谎被发现的孩子。
“大家都觉得莱斯会成为巴赫会长家的人,生怕他会和拖后腿的德赛尔家断绝关系,所以用家主留住了他,”塞伦说,“但请您不要想太多,莱斯先生什么都没有做,他曾经说过自己也不会离开家族,所以这份婚约更多的则是形式上的,而最后,这份婚约则是以我们的毁约而告终,因为那位丁莱家的少爷,古拉克对我们家主发来了邀请,在莱斯和古拉克之间,我们选择了古拉克,所以之后莱斯才会愤而出走,再也不和家族来往。”
塞伦苦涩地笑着:“听到这里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家家主褪去铠甲之后明明也只是个孩子,却非要用自己唯一的身体作为代价,去偿还家族所带来的复杂命运。”
西泽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
他深知这一点,所以在塞伦面前更加抬不起头。
“我家家主其实是个很可怜的孩子,”塞伦说,“所以在第三次婚约被你破坏的时候,我真的很感激你。”
他低下头,看着西泽:“我感激你的出现,是你让家主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她不再和以前一样像个机械的怪物,机械地吃饭,机械地睡觉,机械地锻炼,一切都是为了考入学院,都是为了家族的壮大,她从小就被灌输着一个概念,那就是家族重于自己,所以她才会一次次失去自己的所有,并对此感到麻木。”
西泽说:“我知道的。”
这个男孩轻声地说:“我一直都知道的。”
“是你让家主暗淡的生活里有了光,”塞伦拍了拍西泽的肩膀,对他说,“家主的命非常不好,但就在所有的不好里,最好的地方就是她遇见了你。”
西泽沉默了。
“她因为你学会了笑,学会了化妆学会了穿衣打扮,”塞伦笑着说,“她甚至还在学着做饭。”
“做饭?”西泽问。
塞伦带着他走进客厅,西泽坐在沙发对面,刚好正对着昏睡的安蕾,那张睡脸上满是天真可爱,而不像平时一样充斥着冷漠和戒备。
“遇见了我吗......”西泽心想,“如果能让世界重来的话,我绝对不会让你和我相遇,在皇室,在漆泽,在塞万。”
“来看看这个吧,”老人端着一盘子黑漆漆的东西从内房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将盘子放在了西泽面前。
“这是什么?”西泽在看到盘子里的东西之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扭头看着塞伦问。
“这是......野球糖,”塞伦说出这句话好像也费了挺大的勇气,“就是白石城的特产。”
“嗯?”西泽凑近闻了闻,发现这东西虽然上面满是一股焦炭味,但大概的感觉还是对的,糖浆加上面粉加上海盐之后组成的奇怪甜品,确实是野球糖的味道。
“你明天就要出发了不是吗?”塞伦说,“这姑娘没有被骑士学院选上,帮不到你什么,所以她就对我说,要不给你做一份野球糖送过去,这样也算是能帮得到你。”
西泽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因为里面在刚刚的这一瞬间微微颤了一下。
他再度抬起头,看向对面躺在沙发上,毫无防备的安蕾,那张俏脸上看不出任何冷淡,她在梦里似乎也梦到了不错的东西,表情放松。
“您也不用真的吃,因为这一看就知道肯定不太行,虽然已经是第五次了,家主她从昨晚开始一直都在努力,但最后结果您也看到了,”塞伦毕竟还是塞伦,知道自家家主的水平有限,于是对西泽劝说道,“我还是把这份......”
西泽伸出手指,捏起一块硬面,咀嚼了几下,咽了下去,这股炭味儿呛得他差点吐出一口烟来,喉咙里好像是被人当柴火烧了一遍,他咳嗽一声,竟然真的看见有一缕黑烟从自己面前升腾起来。
塞伦连忙对他说道:“不用这样的恩人,接下来的请交给我吧,您吃过一个就够了,家主大人一定......”
“不行,”西泽打断了他的话,再度捏起了一颗焦炭似的面食,放进嘴里,“这些是她的心意。”
也亏得这个姑娘从晚上熬到现在做了五次居然都没成功。
白石城的野球糖一直以来就讲究三个点:甜,软,酥。
外表酥脆,里边温软,做法类似于把小麻团放在火上烤熟,尝起来很香,只是经不住吃,经常吃几个就腻了。
安蕾应该是知道这些步骤,只是火候太大了,别人是小心翼翼地烤,放在她这就显得像是在烧柴火。
西泽一边吃着,一边想象着安蕾做野球糖时畏手畏脚的动作,从选材到实践,最后到出锅,她一定是处处小心,但总是在奇怪的地方出现了错误。
他再度咬下一颗,眼里却忍不住冒出泪水。
站在旁边的塞伦都看呆了:恩人这到底是难吃哭了还是感慨哭了啊?
西泽咬下去之后就会捂着嘴,竭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他越吃越快,到最后直接抓起一把丸子塞进了嘴里。
塞伦连忙递来一杯茶水,西泽喝下去之后看着杯沿上发黑的唇印,眼泪都还没流干,这一刻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看着睡在对面,睡相安稳的女孩,站起身,在塞伦的引路下到洗漱间洗了洗手。
镜子里的自己嘴边都是黑炭,显得那么滑稽。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不称职的男人。
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在外嚣张狂妄如真神的男人,在回到漆泽的家中以后,也会对着自己和母亲扮鬼脸做笑。
“我的孩子,感受到了吗?这就是迈尔斯家……遗传自远古的血脉天赋!”
“你是修正世界的齿轮。”
“你将加冕,踏上荆棘丛生的道路!”
那个不真实的幻影对他这么说着,一次又一次,在最危险的时候也总是这道幻影站在自己面前。
心中一直以来的抵触终于达到了和解。
西泽闭上眼睛回忆着记忆中的种种所有,对幻影轻声地说:“好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