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一片昏沉,茫茫的雨水在下城区的地面上流淌如无尽的渊海,雷声响动,电芒炸裂着闪烁,将二人身后牵扯出修长的影子,一直蔓延到远处的石板路尽头。
莱尔斯摸了摸脖子上刚刚愈合的地方,食指触碰到一抹鲜血之后他将食指移到自己面前,轻轻舔舐了一口,嘴里顿时被一股生铁的味道所充斥,他用手拍了拍脑袋,哈哈地笑了笑,说:“好剑,真的是一把好剑。”
影子站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
“但除了是把好剑以外还有什么能说的呢?”莱尔斯弯下腰,转着身子,像是在活动筋骨一样,完全没有把自己面前的男人放在眼里,在转完腰以后他直起身板,开始掰挨个自己的十根手指,“好剑只有锋利,可锋利的剑对我们有什么用?”
他问:“你真的是杀了莉贝尔的那个人?”
影子没有说话,而是将白剑收入剑鞘,而后再度将其缓缓拔出一寸,雷霆骤起,这一瞬间刀身折映出彻骨冰冷的光,莱尔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在电芒消逝之后他发现那把剑依旧是那把锋利的好剑。
“是谁派你来的?”莱尔斯悄然松了口气,开始淡然地对影子问候起来,“让我猜猜,是轮亥?”
他问:“轮亥派你来做敢死队?”
但这句话出口之后他又连忙否定道:“不不不,怎么可能,如果真是轮亥的话那就不可能派敢死队之类的先锋。”
风雷声震耳,石板路上被一层浅浅的雨水全然淹没,水面如一窝沸腾的热水般不安的起伏,下城区的所有门窗皆被紧紧锁住,有些孩子原本还在窗边悄悄窥探,但很快就被家人扯着脖子拉了回去,很快地,周围就响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小孩哭声,为这诡异的夜晚平添了几分骇然。
莱尔斯的身子微微弓了下来,眼里多出了几分安逸:“他们会直接派最强的主力来,无论是真是假,只要能剿灭我们,轮亥当然愿意付出这份力气,这么一算,故事就变得有趣了。”
影子兜帽下的眼睛发出暗淡的光芒。
“你到底是谁呢?”莱尔斯问道。
影子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地将白剑彻底拔出了剑鞘。
剑锋再度暴露在了浑浊的空气下。
“你的行事很像虎鲸,”莱尔斯说,“但你可没有他那么强。”
黑色的风骤然在二人周围炸起,莱尔斯狠狠向前踏出一步,地面顿时出现了蜘蛛网般复杂的裂痕,大地被践踏得错杂,边角锋锐如锥,碎石被掀起在半空,而在这一瞬间,莱尔斯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影子猛地转身,将手中剑鞘挡在空气里,下一瞬间巨大的力道从鞘上传来,莱尔斯浮现在空气里,正狠狠踹在剑鞘上,影子顺着他的力势牵引着向左侧丢开剑鞘,白色的剑锋轰然增长开来,直至蔓延了整个视野,在看到白光忽闪之后莱尔斯猛地侧身跃起,将手里的血气洒向影子的兜帽下方,影子见状迅速向后退步,就在这时,长剑彻底被抽离出来,白光转瞬而逝,将漆黑的夜晚劈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一道光明。
莱尔斯踏在屋檐上接力再度跃起,在半空中他看向地面,心想自己可以在此时做出一些应对,可就在下一刻,他睁大了眼睛,因为那个男人竟然在他的视野里不断变大。
开什么玩笑,这里可是起码十米高的半空啊!
莱尔斯急忙摸向腰间,可白光已然在他视线里绽放,锐利如鬼魅般不可捉摸的刀刃斜着斩了过来。
惊雷不停,响彻了整个王都。
莱尔斯狼狈地单脚落在地面上,抱着自己流血不止的手臂。
一道黑影,影子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地周围散发出一阵波动,他缓缓地站起来,手里还拿着那把白剑,赤红在雪白的刃锋上被雨水冲刷着,隐隐泛出黑色的死寂,影子并没有给莱尔斯喘息的机会,他弯下身子,惊人的速度终于爆发出来,莱尔斯的呼吸尚未完全,剑光已经再度蔓延至了他的胸前,莱尔斯见状却忽然露出一抹笑意。
长剑仿佛贯穿了他的胸膛,但影子却猛地将剑刃抽离朝着附近跳闪开来,一道微小的爆炸顿时在原地泛出一阵震颤声,地面变得焦黑,烟尘淹没了整个大地,而在烟尘里,一道身影携着杀意席卷了整个雨幕。
“不错,不错,不错不错!”莱尔斯在烟尘里躲开了一道道剑击,可就在下一刻表情和语气骤然一变,他大声地喊道,“骗你的!”
在夜的尽头,他挥手朝着地面狠狠地洒下一阵碎粒。
细密的轰炸声再度响起,影子急忙躲闪着后退,莱尔斯停在雨里,看着被烟尘塞满的巷道,微微伸出了右手:“废物,你的剑技里处处都是破绽,就这种人还想挑战神的仆人?”
他将右手指缝间细密的碎粒再度洒下,开口说道:“我开始怀疑你其实是个没脑子的笨蛋罢了。”
男人的身影在昏沉的烟气间浮现出来,莱尔斯虽然没指望能对他造成多少伤害,但在看到对方连斗篷都没有任何损伤之后终于还是略微认真了起来。
影子看着莱尔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
他渐渐发出低声的吼叫,长剑在雨里被冷水全然浸湿,他跑动起来,震得浑身雨水飞溅,身后的披风在雨幕中飞扬起来,莱尔斯一拍巴掌,地面刚刚被他洒下的碎粒忽然散发出无数诡异的光,组成了缺损一半的矩阵,而影子则正站在矩阵中央,光芒骤然扬起无数条长鞭,将影子牢牢地锁在其中,再也迈不出一步。
就在莱尔斯准备说些什么时,影子拿起白剑,朝着长鞭斩了过去,莱尔斯本以为他是在做无用的妄想,但是在看到魔力编织而成的长鞭溃散开来的时候他还是瞪大了眼睛。
影子的刀剑猛地在雨幕里扭转开来,一阵雾气却猛然从四周满溢出来,在看到这阵怪异的雾气之后莱尔斯顿时意识到了这是名为【风铭】的炼金矩阵。
兴致起来,他挥手释放出【狂雨】,眨眼间雾气全部都被驱散,他转过身,躲开三道斜上的剑击,右手按在地面上,一道巨大的长鞭从碎粒间拼凑而起,卷住影子,将他束缚在了半空。
“那个女人死得那么突然,我们也不是没试过找到杀她的那个人,但现场实在太干净了,除了魔法造成的破坏之后一无所有,”莱尔斯说,“我还以为你会是个大魔法师,或者......有特殊的移动能力。”
他说:“看样子你其实只是个冒名顶替来的废物,等你死之后我会亲自搜查你的灵魂,把你背后的那个人拽出来,好让你死得也不那么孤单。”
直至此时,一切都在莱尔斯的掌控之中,无论是一开始的故作破绽还是之后的替身勾引,对他而言影子只是个随手就能除掉的对手,这让他不禁好奇影子到底为什么敢这样前来对他挑衅。
还有那双眼睛,虽然对方的实力弱得可笑,但那双眼睛却让他不得不在意,那宛如流淌着熔浆的赤金色,还有无可比拟的,地狱般深邃的气息。
似乎是绝望使然,影子对着他,狠狠丢出了自己手中的剑。
一声沉重的闷响,莱尔斯侧过头,看见那把剑正插在石板路上,整个剑身都没入进去——这柄剑居然锋利到能轻易贯穿石板。
“来吧,来吧,”莱尔斯毫不在意地低语着,“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他按下食指,微微后退了一步。
地面开始变得通红,而后是剧烈的爆炸!
足以波及整个下城区让无数人从美梦里惊醒的颤动爆发开来,巨响,火光在雨幕里灼灼如烈日,无尽的光从其中冒出,漆黑色的大地发出裂开的声音,就连空间仿佛都被撕裂,莱尔斯心想这下足够那人死上十次了,于是迈进烟尘里,缓步朝着中心走了过去。
可不好的预感忽然出现在了他的心头。
他皱了皱眉,看向脚下。
地面不知何时从红色变为了深沉的赤金,爆炸之后的地面也并没有任何坑洞,反而和之前并无两样。
“这......”莱尔斯愣住了,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炼金矩阵啊,”这样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居然是这样。”
莱尔斯察觉到了某些不妙,可下一刻,一只大手从他背后伸出,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被灌注神力的人会成为大魔法师,在一瞬间完成与世界之灵的沟通,”影子站在他的背后,用长剑捅穿了他的胸膛,紧接着用力扭转剑柄,莱尔斯顿时发出一阵钻心的哀嚎,“莱尔斯·伯伦,之前是整个王都里最有名的炼金术师之一,后来被女皇亲自流放,如今的你就算是成为了大魔法师级别的神仆也依旧是摒弃了魔法师的力量,转而使用炼金术战斗。”
莱尔斯捂住心口,对着影子的腰奋力一踹,整个人的身子一下落在了地上。
“你是在逼我,”莱尔斯咳出一口血,翻过身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你是在逼我!”
他的嘴角溢出鲜血,伸出手,对着空气凶戾地握爪。
没有任何反应。
他愣了一下,而后连忙试着沟通体内的魔力,可那些魔力也都像是死了一样,没有对他的呼唤做出任何回应。
看到这里莱尔斯终于猜到了什么,他勉强地翻了个身看向泛着金色的地面,对影子问道:“这是炼金矩阵?”
“这是炼金矩阵,”影子说,“和都灵的沉默魔法矩阵不同,是能锁住大魔法师的炼金矩阵。”
“你锁的不是人,而是整个空间里的魔法因子,所以刚刚的连锁爆炸其实只发生了一小部分,”莱尔斯艰难地说,“这种级别的炼金矩阵我从未见过一次......”
他对影子问:“是你独创的?”
影子说:“多亏都灵学院的沉默矩阵给了我灵感。”
“从一开始我就站在矩阵里面?”
“为了给整个街道施法我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安放炼金道具。”
“和我战斗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到矩阵开始施法?”莱尔斯问,“如果刚刚矩阵晚生效一秒,你就会变成一堆破烂的血肉,你知道吗?”
“知道,”影子说,“所以我才多砍了你那一刀。”
莱尔斯哑然,而后对影子笑着问道:“这个矩阵有名字吗?”
“【泯然众人】,”影子说,“因为在这样的矩阵里就算是神也得老老实实拿起刀剑,和所有凡人一样,以血搏杀。”
“连神都?”莱尔斯撇了撇嘴,“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狂妄带不来任何好的结果。”
他一边说话一边试着唤醒体内死寂的魔力因子,可就连邪神寄宿在他体内的意识都没有对他的呼唤发出任何回应。
“这算什么?”莱尔斯在尝试无效之后语气苦涩地说,“专门为神仆准备的?”
影子似乎愣了愣,没有对莱尔斯的这句话做出任何回应。
“专门用来弑杀神仆的矩阵,真有你的,”在又一次唤醒失败之后莱尔斯终于还是接受了结局,他对影子问,“你到底是谁?”
影子沉默着,而后出剑,先是刺入莱尔斯的心脏,后者发出痛苦的哀嚎倒在地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再度被锋刃剥开,腥热的血液泼洒在金色的地面上,显得那么刺眼。
邪神给予他的复苏因子在此时没有发挥任何作用,他的身体再也不是之前的不死之身,此刻的他与贫弱的一般中年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莱尔斯看着视野里的白剑愈发扩大,刃锋的尽头是自己和世界清晰的倒影,于是他笑着,最终只能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呢喃——
“这就是世界的未来吗?”
鲜血在雨水中蔓延开来,缓缓随着脏水一同流入下水道里。
影子将白剑拔出,看着其上混入掺半的红白色液体,雨水不断洗刷在大地上,他的肩膀上,屋檐上,剑锋上。
只是这次怎么也冲不干净。
“真恶心。”
他站在金色的世界里说。
“真的,很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