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叶跟在希欧牧德后面,一步步地迈上阶梯,走到一半时他忽然察觉到了一股视线,他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怎么了?”希欧牧德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回过头问道,“看到了什么可疑的家伙吗?”
“不,没有……”灰叶轻轻地摇了摇头,脚步加快,越过希欧牧德跑上了楼阶,在红色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湿鞋印。
“先做一些整理吧,”希欧牧德也略微加快了步伐,走在灰叶身边,“元素紊乱,这座府邸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炼金矩阵,只是缺乏冶炼的能力,毒克的尸体作为炼金废料……也只能说是炼金废料,虽然尸体被他的属下接走了,但体内的元素毕竟在院子里遗留了一整晚,对院内本身就十分紊乱的元素节点造成了催化,还有渗透,因为施法者完全没有打算按任何炼金术法搭配尸体,施法者看上去只是想把一切变得一团糟。”
“让一切变得一团糟有谁能得到利益?”灰叶低着头说,“把一切集中在一起,先是折磨卫斯理老爷和凡尔纳小姐的心理,然后杀死一个炼金术师让一切都变得一团糟,这样做的话有谁能得到益处?”
他斜过眼睛,看向窗台外,亭中的那两个孩子。
“他们还小,而且除了卫斯理老爷以外再也没有了任何亲人,”灰叶自我否定地摇摇头说,“不说动机,他们连施展音灵魂街的能力都没有。”
“施法者应该不是炼金术师,”希欧牧德说,“作为炼金术师应该对元素以及炼金之神有些最基本的尊重,这是炼金术师们从小就培养起的底线,就连毒克这种人都不会逾越。”
“不太明白,”灰叶摇摇头,“老师你有什么人选吗?”
“没有,”出人意料的,希欧牧德这么说道,他看向窗外正午的阳光,叹了口气,“今晚可能会有危险,你要住在这里吗?”
“再怎么有危险也伤不到我啦,”灰叶毫不在意地嘿嘿笑道,“有老师在呢,就算是恶婆在感觉也没问题。”
希欧牧德笑了笑,灰叶不知道自己无意的一番话其实恰好戳中了事实,希欧牧德确实曾经从恶婆的手里保护过三人,那是一道灰色的气息,如果恶婆以完全体前来的话希欧牧德没有什么办法,但那仅仅是一道灵魂,而碰巧的是希欧牧德刚好有一个极其强大的灵魂。
就算是炼金三鬼都不曾有过这般强大的灵魂。
就算是炼金三鬼中的第一鬼都……
“我为什么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莎尔问,“明明我们只隔了两个书架而已。”
“嘘,”凡尔纳小姐做出一副噤声的手势,小声地对莎尔说,“卫斯理他用了隔音的术法,这就表明他们在说一些不太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我们就不要想着过去了解了。”
“你们是夫妻,”莎尔扭过头问道,“不是吗?”
“即使是夫妻也会有些事不能让彼此知道的,”凡尔纳小姐伸手捏了捏莎尔的脸颊,女孩的皮肤入手一阵冰凉,紧接着便是极其舒适的柔软,凡尔纳小姐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揉了揉,“真是棒啊……”
莎尔无奈地看着凡尔纳小姐,心想怎么见了卫斯理老爷之后这个一直很成熟的姐姐就变得像个小女孩一样。
“因为在这个家里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像是猜到了莎尔的疑惑似的,凡尔纳小姐垂下眼帘,脸上增添了几分黯淡,“在外面我需要应付很多人,比如一股脑献殷勤的学生,比如阴阳怪气讽刺我的人,还有那些拿着以前的事暗暗嘲弄我的家伙……他们在我心中其实都没有什么分量,但更让人寒心的是有时候我甚至要去应付我的家人,在其他人的眼里我是一个笑柄,是一个幸运儿,是空有皮囊的花瓶,是利益的砝码,所以我必须假装自己很强大,强大到能无视所有人,将他们的敌意视作乌有……”
她说:“这样才是索菲亚凡尔纳。”
凡尔纳小姐背对着书架,而隔着三层书架以外,壁炉正熊熊燃烧着,照亮老人和少年的脸庞。
“但回到这里就不一样了,”她看着莎尔疑惑的脸,轻声轻语,吐气如兰,发丝间的香气充斥了小小的空间,“回到这里之后我就是一个小女孩,你明白吗?无论在外面我是怎样的人,无论在外面我多么坚强,只要回到他的面前,我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女孩,我能像个女孩一样撒娇,我能像个普通的女孩一样对他诉苦……在这座名为家的城堡里面,我才能做回一个女孩。”
她抬起头,松开手,微笑道:“是不是说的有些多了?这些话你可不能向外说哦。”
“嗯……”莎尔摸着有些发烫的脸颊,点了点头,“真是幸福?”
“真的很幸福,”凡尔纳小姐隔着书架间的缝隙看向卫斯理老爷,轻声地呢喃,“所以有些事我们就不要去深究,就算是夫妻之间也该有自我的空间,只要不被背叛就好。”
凡尔纳小姐说:“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的未来。”
她将视线挪到莎尔的脸上,问:“你喜欢西泽吗?”
莎尔的身子顿时抖了一下,连忙扭过头否定道:“没有,不是喜欢,只是很在意……”
“我很羡慕你们,”凡尔纳小姐说,“从那天见到你们开始就很羡慕你们。
“如果我能遇见正确的人那我大概也会心甘情愿和他离开,就像你和西泽,我这一生最可惜的事莫过于没能遇见一个愿意为了我付出生命闯进死地里,只为了能给予我丝毫生机的男孩。”
凡尔纳小姐说:“所以我真的很羡慕你们,你要珍惜西泽,最起码现在他还不会为了另一个女孩去拼命。”
火炎渐渐熄灭,温度随着打开的窗户流逝,凡尔纳小姐想起安蕾那罕见的脆弱模样,轻轻地握住了莎尔的手,无奈地微笑:“加油。”
“今天的监视好无聊……”穿着灰色长裙的女孩蹲在书房外一棵参天巨树的枝丫上,她托着下巴,看着卫斯理老爷对西泽表示欢迎回归,也看着凡尔纳小姐对莎尔略有期待地告诫,对她而言做到一心二用实在太轻松不过了,于是她便再度因为无聊而张开嘴,吞下了一大口活跃的元素,这些元素缓缓化作魔力流入她的体内,紧接着遁入一颗灰色的核心里消失不见,毕竟只是一具灵魂,吞下的东西当然要通过某种手段移交给本体。
这一个月以来她一直跟在西泽身旁,因此除了管理员以外她是唯一一个看着西泽在图书馆地底一步步变强的见证人。
但无论怎么看,这个人类男孩比起以前都差了太多,女孩心想,在图书馆地底的三天表面看起来是在锻炼,其实连西泽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其实他只是在不断地取回曾经的本能。
换言之他只是在活动这具尘封的身体,这具身体尘封了实在太久,如果看做机械的话大概齿轮间已经生出了斑驳的锈铁,履带干涩而无法挪动,灰尘浸染了每一寸表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在女孩看来其实西泽就是这样的情况,在图书馆地底的三天充其量只是给他上了油,擦了擦锈迹,想要他回到以前可能还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磨合。
最起码需要一个人告诉他这些事。
而这个人不该是她。
女孩赌气地心想。
“以前你和那个男人来见我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么让人讨厌,”她伸出手摘下一片枯黄的叶子塞在嘴里咀嚼,“那时候你可没有见了我就跑。”
历史学院原本就足够无聊了,这家府邸虽然看上去勉强算得上有趣,但除去炼金矩阵本身,这院子里所发生的事也太无聊了。
唯一能在回去的时候汇报给黑袍的大概就只有刚刚自己所感受到的一阵气息吧。
她心想。
那是相当熟悉的味道,只是她暂时想不起来了。
那真的是一股相当熟悉的味道,熟悉得就像很久之前伦瑟对她挥下剑时皮肤所触及到的冷冽。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灰色的瞳孔缓缓缩小,却又恢复过来。
“不可能的,”她心想,“没有这种可能的。”
幽冥的冷火自悠远的眸子里激荡出来,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空气里,一道隐约的流光化进气海,朝着下城区散去。
这件事必须告诉黑袍。
明明黑袍也只是个人类而已,为什么自己会这么信任他?为什么自己会有莫名的依赖感?
北海巨妖的血脉是世间最高贵的血脉之一,但为什么自己在面对黑袍时,自己会隐约有种惧怕,那是来自血脉深处的本能,无法违抗,就像她面对着人类。
那个人类的血里……究竟流淌着什么东西?
错乱,黑暗,悲伤,愤怒。
那是男人的一生,也是绝望中无能的哀怨。
时间悄然来至黄昏。
在某些地方黄昏时分被称作【孤落时辰】,因为自黄昏开始,星辰黯淡,世界的轮廓变得模糊,那一刻开始便是逢魔之时。
“黄昏,既不是夜晚也不是白天,世界的轮廓变得模糊,传说中可能会遇到非人之物的时候。”
西泽站在窗台上,看着渐渐落入地平线以下的巨大火轮,它沉进黑暗里的时候就像石块淹没进地下的暗流,连沉闷的声音都听不到,参天大树上站着几只白鸽,西泽和那只鸽子对试着,随手甩出一颗火球,那只鸽子连忙大叫着飞离了枝丫,声音刺耳得要命,简直是临死之人的嘶鸣。
“传说黄昏时分,便是望见鬼魅之时,”卫斯理老爷披着一件袍子,走到西泽身旁,悄声地说,“你觉得你看到了吗?”
“没有,”西泽摇摇头,说,“最起码现在没有。”
“你该望见的不是鬼魅,皇子殿下,”卫斯理老爷幽幽地说,“你该望见的是真实,你该看到你所缺失的,你所想要得到的,还有最真实的幻影,那些光景存在于你的脑海里,却始终没能化作你的一部分。”
西泽睁大了眼睛,连忙问道:“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人体炼金试验?让你失去记忆的真凶?还是你母亲的真实身份?”卫斯理毫不在意地说出了西泽目前最为在意的三个问题,他耸耸肩道,“皇子殿下,我可不是万事通,这种事您该去莱茵河。”
卫斯理迎着西泽失望的表情,继续说道:“但我知道一件事。”
他将手探进怀里,拿出了一份卷轴,而后递给了西泽。
西泽接过卷轴以后,看到上面清晰的署名伦瑟迈尔斯。
“这是什么?”他抬起头问。
“伦瑟先王的一些笔记,不久以前我在黑市上见到了这样东西,我对伦瑟也算有些了解,一下子就看出来这是真迹,于是就买下了,花的钱不多,也就七十万金币,”卫斯理老爷啧啧称奇,“我记得这份资料伦瑟应该交给了一个家族代为保管,你手上的这只是半份而已,看样子那个家族应该是失窃了。”
“失窃?”西泽翻开卷轴,发现上面全是一些晦涩难懂的文字,这些文字拼合起来,简直就像是猜谜游戏一样让人费解,“伦瑟……他写的这是什么?”
“尼伯龙根,”卫斯理说,“触及到神明这种存在边沿的传说,这是他对尼伯龙根的研究,这份研究已经完成了,我猜想伦瑟应该是要那个家族把这份东西交给你,他预料到了漆泽的巨变,所以才不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留在身边。”
【史流中遗失的章节被隐藏在尼伯龙根里,那其中存在着远古人类巨大的秘密,尼伯龙根是一个与世界之灵相生共存的诡异地域,二者互为彼此,对尼伯龙根而言自身才是真实,而对于我们而言,尼伯龙根是真真正正的外来者,这样的外来者就在我们身边,就在王都中,就是这般的事实。】
西泽抬起头,卫斯理默默地望向窗外,玫瑰花已经凋谢了。
“送给你了,皇子殿下,”卫斯理说,“本来这也是伦瑟的意愿,我知道你现在对伦瑟一定有些抵触,但这毕竟是事关整个王都未来的研究,还请你好好保存着。”
“那个家族是什么?”西泽收起了卷轴,问,“我抽空去看看下半分。”
“想不起来了,”卫斯理无奈地说,“人生总不是一帆风顺的,皇子殿下,一切事都需要你自己去探索,我希望你能明白。
“比如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