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草地上的男人盯着停在不远处,从路口这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队,眼神飘忽不定,表面粗糙的棋子被他握在手里旋转,他捏了捏脸上的某些地方,刺痛感一下子迸发出来,他连忙松开手吐出一口冷气,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就像利刃成群刺入皮肤,瞳孔猛地缩小,他晃了晃脑袋,头发在耳侧飘荡。
“发生了什么?”一阵骑士重甲叠在一起摩擦碰撞的声音在身后炸响,男人下意识地回头,却被一道阴影挡住了视线。
但这阴影却令他感到安心。
“没什么,”男人伸手指了指脸上的一道伤口,虽然那上面的伤口早就已经结疤愈合但还是能看出丝丝丑陋的痕迹,他有些怯懦地说,“我每每一触碰到这里就会想起那时的情景,即使是闭上眼睛也会看到巨龙再度降临在我面前,激起千万层的雪海把我掩住,我看不到其他人,更看不到您”
“不用说下去了兰斯洛,”那道身影错开,将阳光洒在男人的脸上,直至后者脆弱的眼瞳被光芒充斥,女孩的模样也渐渐清晰,她冷峻地看着男人,像是劝诫一样,语气却又带着军人的决绝,“任务已经过去了,是柏林特先生在那样的绝境雪原里救下了你,你应该心怀感激。”
说到这里她将视线挪到了附近一辆以黑布蒙住车厢的马车上,尽管那双青色的眸子里并没有展露出任何惋惜亦或者是悲哀的情绪,兰斯洛却莫名感受到了一股悲凉感,宛如秋风从面前携着枯叶扫过,黑暗的世界里仅余下灯盏里摇曳的光芒,而那阵秋风,则刚好吹熄了灯盏里最后的光芒。
“柏林特先生是英雄,是你的,更是学院这次任务所有人的,”穿着骑士重甲的女孩微微侧过身子,斜着眸子看向兰斯洛,“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事实。”
兰斯洛的身体打出一阵寒颤,他连忙低下头,右手抚向心脏处,沉重地说:“我深刻明白这一点,也永世不会忘记这件事。”
“那是你应做的,”女孩短暂地合上眼睛后又马上睁开,“雪原上的那阵异动至今都还疑点重重,所有人都该庆幸自己能在那样的灾难里存活下来,更该庆幸的是法律保护了所有人所有人都有保护自己思想的权利,以至于我们无法将探知魔法用在任何学生的身上,或者说脑子里。”
女孩转过身去,腰间的长剑垂至地面,繁复缭绕的花纹纠结在剑鞘表面,隐约组成咆哮巨龙的模样。
“注意点吧,”她一边说着一边离开,“阴影总会过去,黑暗也是如此,我们应该期待黎明。”
就像所有领导者都会用来安慰属下的漂亮话。
在说完这番话后她迈开脚步走到不远处,直至消失在了车队的某个夹缝里。
兰斯洛的视线痴迷地挂在她的身上,哪怕是在少女消失之后也依然久久地盯着最后出现的地方,不能释怀。
可一想到女孩最后说的那些话,他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发出几声轻笑。
“果然还是个头脑简单只有战力可谈的女人,”兰斯洛轻轻捏了捏手里的那枚棋子,棋子是用白玉做的,温润白皙,“蒂娜啊......”
在念出这个名字之后,他捏着棋子的右手骤然增大了不少力气,双眼隐约透出红光,他舔着嘴唇上留下的一个缺口,那也是在雪原上难得的收获之一。
“我终究会得到你啊蒂娜,你是那么美丽,又是那么冷冽,订婚算什么,未婚夫算什么,只要是死人你就不会被那种东西所束缚了,将你压在身下会是什么模样,你会把那张冷艳的脸变得炽热吗”脸颊变得赤红,兰斯洛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咂咂嘴,继续坐在草地上,寒风将欲望平息,思绪渐渐清醒,他又免不得回忆起了柏林特的模样,也正是因为柏林特,只有他和兰斯洛自己明白心神不安的真正原因。
因为兰斯洛始终都无法忘记黑夜的雪原洞窟里,那具堪称枯槁的身体对自己发出哀嚎时所展露出的,如深渊一般骇人的绝望。
那双眼睛含着血液,最终在绝望与寒冷交杂的冬夜里渐渐失去了呼吸。
柏林特先生是他的英雄,这是没错的。
但从来没有人要求过他站出来当这个英雄。
当雪崩发生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当柏林特先生死去时,在场也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兰斯洛一边想着,一边躺在了草地上。
草地很凉。
就像雪域里透人心肺的寒冰。
距离能安心睡着的日子,也许已经不远了。
“不是,”女孩非常果断地抛出了这句话,“我只是来看看蔷薇花,谁知道在门外就看见你像是被父母赶出家门一样悲伤地蹲在这湖边。”
她有些幸灾乐祸一样地说:“你的父母不支持你在历史学院这样没落的地方进修对吧?”
西泽把视线从湖面的枯叶上移开,对女孩说:“那你也可以选择不进来。”
女孩有些诧异,而后便是因为西泽这个态度而产生的气愤,但最终她还是压下了怒气,气呼呼地蹲在了西泽的身旁:“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被父母赶出家门啊?”
“可我并没有被父母赶出家门,”西泽细细地思考了一下,说,“我没有父母。”
女孩愣了一下:“上次你明明还”
她像是想通了什么,于是便沉默了。
“没事,”西泽摇摇头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女孩问,“遇见什么难题了?”
“确实是,”西泽叹了口气,他很久都没有叹气过了,因为在王都里活着就不能露出自己弱小的一面,与此同时也有他继承自血脉里便有的坚毅,哪怕是面对着恶婆时他都只想着怎么要才能与对方周旋对抗,乃至击杀。
“什么难题?”女孩凑得近了点,自信满满地说,“我也许还能帮上忙呢?”
西泽不解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目的?”
女孩像是被水呛了一下连连咳嗽几声,而后愤愤不平地看向这个木头一样的男孩:“没有目的,懂吗?”
“我也没什么好处能给你。”
“无论你给什么好处都满足不了我。”这句话对她而言倒是没有任何夸大的意思。
在听到这句话以后西泽想了想,说:“要不我教你......”
他犹豫着:“几道高数题?或者高级炼金术理?历史?神学?财物只是一时,知识才是永恒的珍宝。”
在看到面前这女孩愈发阴沉的脸色之后西泽逐渐小声地闭上了嘴。
“你好麻烦啊!”女孩叹了口气之后也顺势坐在草地上,她想了想说,“这样吧,算你欠我个人情好吗?以后有什么事我想让你办你就得去办?明白了吗?”
“万一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呢?”西泽问。
“放心,我心里有数,”女孩耸了耸肩,说,“能困扰到笔试第一的天才新生,我不用想就知道是魔法方面的事。”
“没错,”西泽见状,也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了下来,“是制导术的问题。”
“制导术的话,是应该从自身的条件开始判断方向,然后确定好某条准则,在那之后才能以此准则为基础再加以创造......”女孩抬头看了西泽一眼,“不过你不是魔法测试零分吗?”
“测试出了点问题,”西泽想了想说,“不如说他测试的方式本身就有很大的漏洞。”
“你不会想说你其实是满分魔法天赋只是他没有给你测试出来吧?”女孩好奇地问。
“我也不太清楚,”西泽摇了摇头,“但起码按照魔法测试的评分机制,我现在是一分。”
女孩渐渐睁大了眼睛。
“这样的话,那确实是机制的问题,”女孩想了想说,“本来魔法测试的机制就对进修者不太友好,你这种情况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她拍拍巴掌说:“以后尽量修改一下吧!”
西泽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难道是院长的孙女?”
女孩的表情愣了一下,右手缓缓升起,风吹过发丝,将女孩身上阵阵花香揉散在风里,最终她还是无奈地垂下了头:“算了,我已经习惯了。”
她对西泽说:“伸出手,让我看看你体内的元素分布。”
“你也知道怎么解除沉默矩阵?”西泽的表情更加奇怪起来,“你不会真是”
少女猛地一下子拽过西泽的左手将他拉到了自己面前。
一缕莫名的魔力自指尖骤然涌入西泽体内就像龙入深海般轻松,无能的惶恐感在男孩心中油然而生,那一瞬间有不存在的幻影出现在面前,汹涌的兽群,在天空中盘旋的巨龙,最终一道如魔神般的高大暗影矗立在西泽身前,伸出了如能量洪流般澎湃的大剑。
画面破碎。
西泽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掌心里已经升腾起了一丝明亮的魔力之火。
少女缓缓松开手,西泽愣了愣,这才明白刚刚的感觉是什么。
那是与高阶存在接触时所产生的本能恐惧,这种情绪隐藏在血脉深处,久候多时,只为了等待这一刻魔力的迸发与激荡。
“四种元素......”少女轻轻揉了揉好看的眉毛,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诧异,“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你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能明白就好了,”西泽收起手,右手还套在石膏里无法动弹,他望着左手掌心里在风中摇曳的光芒,叹了口气,却再也没了下文。
“你这种情况未免太特殊了,漆泽建国五十年你应该是独一例,”少女露出一副思索的神情,而后对着西泽问道,“你想进修魔法对吧?”
“是的,”西泽回答说。
“明明是身处历史学院这个以炼金闻名的地方?”
西泽沉默了一下,少女看着他的表情,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中了某个特别伤人的地方,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再度开口时,西泽却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只是想违抗一下,父辈的意志。”
少女愣了一下:“父辈?”
“我的父亲很希望我能进修炼金术,因为他也是炼金术师中的一员,”西泽笑着说,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嘴角其实已经稍稍地向上扬起了微小的弧度,“虽然记忆里完全没有他活跃的影子,但他留下的东西却始终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生活,从小到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在按着他设定好的轨迹去旋转,我觉得这样不好。”
他摇摇头说:“真的很不好。”
少女沉默着,表情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就像是记忆里某些漆黑的色块被重新提取出来,均匀地抹在湖面上,阴影在湖面上盘旋,渐渐融在了风里。
“确实......”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揉搓着已经有些发凉的右手手背,微笑着叹气道,“那种感觉确实很不好。”
她打了个哈欠,顺势站起身,拍了拍裙下沾着的草叶:“我来帮帮你吧。”
“什么意思?”西泽看着这个气质忽然变了许多的女孩。
“你觉得我是什么阶位?在魔法师这个领域,”少女问西泽。
西泽想了想,刚刚那种仿佛来自洪荒深远时代的恐惧似乎还隐约笼罩在眼前。
“低阶大魔法师?”西泽的猜测很保守。
“猜对了一半,但我并不打算告诉你是哪一半,”少女笑着说,“但你只需要知道我能教会你怎么创造制导术就够了。”
西泽想了想说:“我可以教你轮亥教团内部体制”
“这个还是算了!”少女弯下腰看着西泽,干净漂亮的脸上满是无奈,“你为什么总是在想着要教我轮亥这些东西?你就真的这么热爱教团?神职者的名号真不是白来的啊?”
西泽低下头想了想,说:“不是。”
少女不解,清澈的瞳孔里映着少年与细长的黑发。
“只是我现在只有这些东西能报答你。”
他认真地说。
“只是我现在只有这些。”
少女在原地站了很久。
最终在凛冽的风里,她坐回西泽的身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真是看不懂你。”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对西泽伸出左手:“我是......妮娜,姓氏就先不告诉你了。”
西泽看着那只白皙纤细的手,而后缓缓地伸出了还有一些伤疤未愈的那只左手:“我是西泽,你应该打听过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自己亲口介绍一下会比较正式。”
“说的没错。”
两只手握在一起,在清澈的湖面上倒映着。
留下寒冬的生气。